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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鹅洲镇作文
1978年的春天,当蔷薇花开满篱笆的时候,一只喜鹊落在我家门前的苦楝树上,对着我家的两间破屋叽叽喳喳叫起来。此时,娘正在厨房的柴灶上做饭,红红的柴火在她的脸上跳跃,眼里闪烁着熠熠的光亮。
今天有什么喜事?我疑惑地问娘。娘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我,好久,神思才从遐想里拉了回来,少女般羞涩地朝我一笑,这是我记事以来看到的娘最美丽动人的一笑。
果真,娘神秘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把嘴靠近我耳边,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喜悦和激动,悄悄地说,“妈要进纺织厂做工人了!”
娘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纺织厂的机器轰鸣声袅袅飘进我耳朵,让我的双眼发亮。我似乎看到了娘戴着白色的兜兜帽,围着白围巾,巡视在织布机前。一匹匹白雪似的布匹从机器的大口里吐出来,娘的头微微仰着,眼神专注地看着一根根琴弦样的细纱,看到一根纱头断了,便会用灵巧的手拈起来,飞快地打了一个扁结,然后微微一笑,又转到别的机器前巡视。
这是记忆中的一个难忘场景。1978年春天,镇纺织因征用我们村的数十亩土地,给了我们村几个招工名额。这就意味着村里将有几个女人一步踏进天堂,和鹅洲镇上那些细皮白肉的女人一样成为一个纺织女工。
小镇古称鹅洲,传说范蠡和西施为逃避越王勾践的迫害,曾装扮成渔民,驾一叶装满白鹅的小舟,弃官隐藏在这里。一千五百多年的文化积淀,江南暖风细雨的浸润,使这个水乡小镇有着天堂般的美丽。
我们村和鹅洲镇只相隔一条青石板小路。村路只有三里长,鹅洲古镇在路的那头,我出生的村庄——鹅洲公社陆家生产队在村路的这头。每天,我们会去镇上的农机厂、耐火材料厂捡拾煤渣;黄昏的时候也会提着两只竹篾壳的热水壶,像镇上人一样晃晃悠悠地到中兴桥下面的老虎灶上打壶水,然后再晃晃悠悠地从镇上走回家,然而,走着走着,一声悠长叹息便会从心里奔涌而出——这天堂般的小镇不属于我们。
这年夏初,娘凭着年轻有文化、劳动积极,终于从全村几百个妇女中脱颖而出,成为鹅洲纺织厂的一名纺织女工。尽管她只能从厂里领五元钱工资,其余的工资还得交回生产队记工分,但她毕竟一脚已踏进了鹅洲镇。记得娘从纺织厂劳保处拿回白色的衣帽、肥皂、饭盒等等劳保用品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纺织厂没食堂,我每天都得给娘送饭。青石板村路弯弯长长,蓝天白云下的鹅洲镇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背着饭篮,晃晃悠悠走在这条长满了柔嫩小草、开满野花的村道上,我的心就像一只翱翔的小鸟,飞得很高很远。
花开花落,转眼到了1982年的夏天。这时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五口人,分到了3亩承包田。人均6分田,能勉强填饱我们的肚皮,却无法富裕我们的生活。十六岁那年,我独自一人去远方的城市打工。是娘把我送到车站的。她扛着半布袋的大米,默默地走在我的身后。云压得很低,空气有些闷,风雨就要来临。上车后,娘把肩上的米袋举过头顶,从车窗口把米袋递给我,我看到她的头顶已有好多的白发。娘说,“儿,在外当心些。”我目视远方,远方一片迷茫。但迷茫深处,有我的梦想和天堂。
太湖边的一家啤酒厂工地上,我扛着长长的钢管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烈日似火,幻觉里,空气里也如刚出锅的粥,呼一口便感到灼心灼肺地痛。脚底下的脚手架在喘息,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喘息,沉沉的钢管就像座山压在我的肩上,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就在这一年,在一次事故中,我永远地失去了健康的双腿。
是爹娘用担架把我从医院抬回家的。风无声地吹过旷野,大地沉默着,爹娘沉默着,灰暗的天空中鸟雀无声地滑过。我闭上了眼睛,那厚重的撕扯不开的死寂和灰暗到现在还让我惊惧。
我在这头,金色的鹅洲镇在那头。坐在村口的苦楝下,望着不远处的鹅洲镇,只有冰凉的风无声地滑过我脸颊。
乡村中那个清寒的家在风雨中飘摇,可一盏希望之灯却顽强地亮起来。90年底,我和弟弟办起了一家玻璃仪器厂,专门为科技院所配套生产各种高精密的玻璃、石英分析仪器。鹅洲镇上的灯光很亮,照亮了夜空;我家的机器轰鸣,乡村的夜从此不再寂静。年底时候,全家人一遍遍数着新崭崭的钞票,弟弟说,“不数了,不数了,数不过来了”。其实,钱并不多。这年,我家就造起了全村最漂亮的楼房。
金色的鹅洲镇在心里渐渐地暗淡下来。93年的时候,村里许多人买了户口,办了农转非,成了鹅洲镇上人。娘问我们,“是不是也去鹅洲镇买个城镇户口?”我和弟弟看着村路那头的鹅洲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买了,不买了,做农民一样有饭吃。”
的确,国家政策好了,居民、农民没区别了。村里人家办起了企业、做起了生意,成了老板和企业家,家有别墅、出有汽车,谁还在乎自己是什么户口?可是,娘却在乎,她扳着被绵纱勒出条条口子的手指算:“再过几年退休了,我坐在家里,也能拿退休金了。”
1998年,在市纺织厂做了20年挡车工的娘光荣退休。看着娘胸戴着红花,走在锣鼓声中的娘,种了一辈子田的爹颇失落,他苦笑着和娘说,“农民啥时候有退休就美气了。”
我们都笑了,安慰他,“会的,会的,总有一天,农民也会像镇上人一样有退休金,看病有社保。”
这几年,村里的土地陆续被鹅洲镇征用了,失去了土地的爹就丢了魂,常常游荡在星光下,看着已变成宽阔马路和繁华商场的土地,哼唱只有他一个人能懂的歌。我们劝慰他,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乡村变成了城市,我们的生活才会一天比一天好。
可爹是死脑筋,没了土地就像没了爹娘,无论我们怎么劝导,仍说服不了他,最后,他仍是转包了别村的两亩地。想想现在种田都是机械化,不像过去脸朝黄土背朝天,我们也只能随他,不然真会把他憋坏的。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又种上田的爹却越活越有劲了,原先不是背疼就是腰痛,现在天天要喝三杯老酒,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快步如飞。那天,在田里干活的爹急匆匆跑回家,兴奋地告诉我们一条新闻,“种田不用再缴皇粮国税。”我笑起来,这算哪门子的新闻?我们早就从网络、电视里知道这消息了,国家非但免除各种农业税费,还给农业补贴呢。然而有一条“农民也能每月拿退休金”的新闻,却让我一直不敢相信——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的泥腿子,也能每月拿退休金,这不会是说梦话吧?直到前年爹拿到了农保卡,从银行拿到了养老保险金,我们才确信这个时代真的变了,农民和城镇居民一样被纳入社会保障体系已不是做梦。
三十年光阴荏苒,三十年沧海桑田,不知不觉间,通往鹅洲镇的青石板村道早就变成了通衢大道,我们的村庄也已变成了住宅小区,我们终于走进了金色的鹅洲镇,梦想中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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