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粪的黑皮少年散文
小黑皮第一次撬着拾粪的畚箕出门,就在桑树林里与人打了一架。
那天早晨,绿油油的小麦在田野里露出了嫩嫩的穗,脸上挂满了银色的露珠。小黑皮准备出门拾粪,爹告诉他,这两天村里人都在野八亩干活,附近桑树林里有人去方便过。于是,他走到野八亩田埂上,寻找目标物,望见前方躺着一堆白色的狗屎蛋,心里甜甜的,跑过去把它收拾了,又向桑树林走去。
同学王贞也到这儿拾粪,见小黑皮已经得手,远远地哼了一声,增强了脚力,想越过他冲进桑树林,独霸一方。那年小黑皮十二岁,王贞大他三岁,长得清瘦高挑,走路一晃一晃的,平日好恃强凌弱,爱占点儿小便宜。隔壁村的邵金才与同伴也在往这儿赶来。他是小黑皮的乒乓球球友,虎头虎脑的,一对豹子眼长相很凶。
小黑皮刚有收获,正在兴头上,快步踏进桑树林,走了十来步路,就看到桑树下有两堆发黑的东西,过去放下畚箕,就在他用锄头扒的当儿,王贞噌地一下从身后蹿过来,挡在我的身前,利索地把它扒进了自己的畚箕。他愣住了,脑蛋像是被人猛击了一下,轰的懵了,等反应过来,王贞已清扫完了。他恼火,指责他霸道、强抢!
王贞强词夺理,反责小黑皮不讲规矩,转身举手揍他,恰巧被匆匆冲过来的邵金才看见,用肩膀一撞,没打着他。王贞朝邵金才横了一眼,伸手要刮他的耳光,见他同伴上来,手举到半空转向小黑皮。啪的一声,小黑皮猝不及防,吃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一股怒气往上蹿,顶到脑门,一头向他的胸膛撞过去。
王贞蹬蹬倒退三步,稳住身板立刻反扑过来,挥动胳膊搂住小黑皮的脖子,将他摔了个仰面朝天,照他胸脯捶了一拳,又把他死死地摁在地上。小黑皮两眼直冒金星,情急之际抓住他腰间的蟹壳皮带梢使劲扯,同时抬起双脚蹬住他的腹部,手脚一齐发力,两股力道正好相反,皮带越收越紧,腰也被勒得越来越细。小黑皮逐渐占了上风。
王贞哈着腰,身体几乎悬空,双手乱挥,打不到小黑皮的头部、胸部,也拨拉不掉他的双脚。他跟他拼命,吃奶的劲全使出来,王贞一时间奈何不了他,被他蹬扯得喘不过气来,嘴里发出“哎唷、哎唷”的喊叫,脸色也由红变紫,腹部疼得额头冒出了汗,支撑不住了,拉着哭腔求饶。
邵金才瞧着王贞紫黑色的脸,怕他出事,让小黑皮赶快松手。他听了邵金才的话,瞅着王贞求饶的表情,心头虽还没解气,但还是松开了手脚。
王贞噗的一下倒在地上,细高的身躯像只大对虾蜷曲成一团,嘴里喘着粗气,双手捂住肚子不停地哼哼着。
小黑皮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朝他啐了一口唾沫,撬起狗屎畚箕,与邵金才一起走出了桑树林……
小黑皮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人性的自私。从此,他与王贞分道扬镳了。
一个月后,小黑皮去马郎山拾粪,路边田野里泛黄小麦,唤起了他的童趣,亮开嗓子哼起了《丰收歌》:麦浪滚滚闪金光/十里歌声十里香/丰收的喜讯到处传/家家户户喜洋洋/喜洋洋……
小黑皮轻松地走着,离马郎山里把路的地方,碰上一群城里人,有打着花阳伞的小姐、太太,也有油头粉面的先生。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穿着香港衫、吊带裤的阔佬,头上还戴着一顶白色太阳帽,看上去四十岁开外,傍着身旁年轻的小姐调侃。听他“阿拉、阿拉”的口音,他知道这是一帮上海人。他常听村里去上海摇氨水的伯伯、叔叔们说,上海人眼眶高,瞧不起乡下人。他很知趣地闪避在路旁,让他们从身前走过去。
那个穿高跟鞋打花阳伞的小姐,扭着柳条腰走过小黑皮的面前,瞟了他一眼,慌忙掏出手帕捂上鼻子,连连喊了几个臭、臭、臭,如避瘟疫似地跑步跳开,不小心在田埂边上闪了一下身子,哎哟,差点把脚脖子崴了。上海阔佬朝小黑皮白了一眼,说他乡下小赤佬,没出息,让他离远点!
小黑皮自尊心极强,受到羞辱,本能地回了他一句,上海老赤佬,侬勿吃米咯,狗眼看人低,农民不拾粪拿啥种粮给侬吃?
上海阔佬听他蛮横回嘴,转过身来用力推了他一把,骂他小瘪三,还吓唬他要吃生活(揍他)。
小黑皮一个趔趄没稳住脚跟,一屁股坐在麦田里,压倒了一片麦禾,畚箕也哐的一下脱手翻倒。他爬起来操锄头就往上海阔佬身上撩粪,被身后的一位先生抱住,劝他算啦,免得吃亏。他听了他的话,心想也犯不着跟这个上海瘪三生气,于是放下锄头,鼓着腮帮不出声。
见小黑皮不再吭声,这帮人又嘁嘁促促地说着话,朝马郎山方向走去。
马郎山海拔不高,约有五六十米,整座山占地面积不大,绕一圈也就是二三里的路程。山上有林场、果园、采石场,还有商店、作坊,耕作的人、过路的人遇上要如厕,就在山周边野地避人处解决。
小黑皮抄近路走到了马郎山山脚下,走进一片茂密的竹林,在一个浅坑里看到几堆黑糊糊的东西,放下畚箕,随着手中锄头的起落,那东西蹦蹦地跳了进去。从竹林里出来,他又沿着环山道绕到山东边,遇上采石民工点火放炮,山下的安全员嘟嘟地吹响了哨子,截住过往行人。他走向山前的桃林,瞧见桃树丛里有目标物,他上去收拾了,又转向南山,路两边没有收获,走到林场的场院边上,看到一群男女在树林子里休息,又说又笑的。他绕到东南角,在离他们有三十步远的白果树旁坐下歇息。阵阵东南风吹来,畚箕里的臭味全被吹到了下风。一个青年小伙子站起来,朝他走了几步,挥挥手赶他走人。
小黑皮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走到那儿都会遭到清高的城镇里人的白眼、驱赶,让他感到不是滋味。
是的,城里人毕竟没有跟泥巴、粪肥打过交道,讲究斯文,遇到像小黑皮这样上不了高雅之堂的“屎孩子”,他们自然不能免俗,讨厌他。这也许就是人性的本能反应。谁让他是农夫的孩子呢?
小黑皮是队长的儿子。礼拜天早晨,他爹带领全村男劳力去储粪池挑粪,运到西瓜地里,妇女们在田里负责浇粪,一个时辰就把储粪池全部挑干,池底露出了碴碴茬茬的砖块、瓦砾。掏粪的社员感到奇怪,就跑去叫来了队长。
他爹站在储粪池边看到这情形,心中有数了,定是这帮小活生(方言:小猴子)捣蛋,用这些东西压称,蒙会计。他找到会计,要她过称时仔细检查,当心有人作弊。
会计负责给拾粪肥的孩子过称、记账、发钱,对找她过称的,只管过称不管其他。她明白队长的用意,但在她看来,这几个都是学生孩,不会做这样的事。她也就没太在意队长的话。
不知咋的,村上突然传出消息,说小黑皮拾粪作弊,上面一层是粪便,下面放的全是砖块、瓦片,队长见了也不吭声。一时间弄得村里沸沸扬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小黑皮外出拾粪,有人朝他翻白眼。他感到莫名其妙。
无风不起浪。那天储粪池里的事,王贞的爹也在场,回到家里问过王贞拾粪的事?他一口否定,还让他爹甭管闲事。他自知事情败露,表面上装得很镇静,可心里在发虚,忐忑不安。第二天,他就约了山石蛋儿、歪嘴良良,三人一起出村拾粪,回来的路上放风说小黑皮拾粪作弊……消息,就这么传了出来。
消息传到了小黑皮爹的耳朵里。他是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尤其是儿子,假如真作了这种事情咋向社员交待?在社员面前还有队长的威信?他有个致命的毛病,性子急,耳根软,脾气暴躁,点火就着,管教孩子,动辄训斥、棍棒。这消息无疑吊起他的心火,傍晚收工回到家,找来一根桑树条,等着他。
小黑皮和往常一样,放学后割满了一筐青草回家,刚跨进门槛,被他爹一把逮住,不问三七二十一,挥起桑树条用力抽了七八下,他背皮上、屁股上被抽得条条血痕,冒出了血沫。爹骂他不挣气,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心里感到冤枉,但没有争辩,咬着牙倔强地站着,任由爹揍,硬是没有哭。他爹正在气头上,再争辩只会换来更重的责罚。
小黑皮母亲在厨房里听见动静,急忙赶出来,怎么拦也拦不住,拉又拉不开,还挨了一下。邻居叔叔赶了过来,一把把他爹抱住,爹这才丢下了手中的桑树条,心里还怒不可遏。
小黑皮委曲、疼痛、伤心,趴在地上泣不成声。母亲心痛、掉泪,过来给他披上衣服,扶他进了房间,又去端来一盆清水,用毛巾帮他擦拭伤口……
人心的险恶,让小黑皮无端地受到爹的责罚,田野里再也没有看到拾粪的身影。这乐坏了王贞,洋洋得意,陶醉在自己的计谋中,星期天照样一个人去马郎山林场,直到天黑才回到村里。
会计自从小黑皮被爹揍后,每次给这帮拾粪少年过称,瞧得特别仔细,没有发现什么猫腻?这会王贞又到天黑才来过称,她长了个心眼,拿了手电筒与他一起到了储粪池边。她没有马上过称,板着脸孔让他把粪便倒在边上!
王贞心里有鬼,惶恐不安,像木头一样僵持在原地不动。
会计看他苗头不对,上前一步双手提起狗屎畚箕,使劲往上地上一扣,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砖块、石子招然若揭。她横了王贞一眼,让他老老实实等着,她去叫队长过来看。
王贞张了张嘴巴没敢吭气,吓得两腿哆嗦。会计走后,他感到大难临头,要是队长到了,非得骂死他!他灵机一动,慌忙撬起畚箕,一溜烟地逃开了……
拾粪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苦活。
七月里的太阳毒辣得能把地皮烤出烟来。田野里的水稻也蔫巴了,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小黑皮的.嫌疑洗清了,又出去拾粪。他光着背,穿着大裤衩,颈脖上还搭着一条破毛巾,撬着畚箕朝村东七八里地远的大生窑场走去。
大生窑场是方圆十里内规模最大的砖瓦窑场,每天有五六个烟囱冒烟,烧出来的砖瓦供不应求。平常日子,外地来装运砖瓦的客户,要等好几天才能挨到,窑场周边的泥坑、沟壑,砖坯墙的旮旯里,还有河边的茅草巷里,就成了他们方便的地方。
小黑皮在窑场周围走了一遍,沟沟、坷坷、河滩……没有一处目标物能逃过他的眼晴,一个多时辰,畚箕已经装得差不多了,走在路上感到很吃力。走着、走着,脚下被土坯绊了下,跌了一跤,手臂肘部挫破了皮,渗出了血。他从地上爬起来,用毛巾缠住,重新把撒落在地上的粪便扒进篓子,扛上肩继续向前走。
炎炎的烈日下,畚箕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小黑皮踩在发炀的路面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光脊梁滚落下来,背皮晒出了水泡,肩膀上开始火辣辣地疼。他扯下毛巾,浑身擦拭了一遍,又走向让塘。长长的塘岸,行船的纤夫常会在附近的茅草巷或沟渠里留下“标记”。
小黑皮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大片茂盛的茅草巷,他走了过去,提着锄头撩开茅草丛,两眼望去,一条赤链蛇缠绕在灌木枝上,见有动静,马上昂起蛇头吐出长长的信子,吓了他一大跳!他在路边拣了半块碎砖,蹑手蹑脚走上去,瞄准火赤链的头部,用劲一掷,可惜,掷偏了,火赤链哧溜一下,窜没了影。
他又热又累,实在坚持不住了,走到让塘桥下,脱下草鞋跳进让塘,游了一个来回,浸泡在水里。一会儿,他爬上岸见胳膊肘又渗出了血,就在河滩抠了一把淤泥敷上,又拿起脱在塘边上的草鞋,看看已经磨穿了底,顺手扔进塘,随后躺在桥洞下睡觉……
夕阳西下,沸腾了一天的田野,在绯红的晚霞里渐渐安静下来。社员成群结队地走在高高的塘岸上,有的肩扛铁搭,有的手提锄把,还有扛着铁铧犁赶着水牛的,陆续进入了村庄。
小黑皮一觉醒来,夜幕已快降临。他光着脚板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村里。会计检查完后,过好称告诉小黑皮,他在她账上加这一笔,累计攒了有一百七八十斤的粪钱了,让他早点去领出来。
他听了会计告诉的数字,心头盘算:一百八十斤粪便,三分钱一斤,一共五块四毛钱,缴学费已经绰绰有余。小黑皮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短短四个月里,他的足迹踏遍了方圆十里地内的窑场、桑林、河滩、茅草巷……脚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草鞋、布鞋,肩膀上掉了一层又一层的皮,与同伴的争执、打架,遭世人的嫌弃、白眼,父亲的桑树条、母亲的眼泪……
在一些人眼里,也许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对小黑皮来说,这是非比寻常的经历。为了挣钱缴学费,甜、酸、苦、辣、臭,全让他全体验到了。他也学会了忍受,学会了坚强,在人生的路上,让他终生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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