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汉城湖散文
我游的这个湖，叫汉城湖，在西安城北的西边。
这一带，原来糟乱。南北向的朱宏路，不断线地过长途车、大卡车，没见安静过，路边是车马店，停车场，管材批发市场也有几家。我十年前经过，堵车了，透过车窗，看行人在路边往杂草里尿尿，也看偏一点的饭馆里，有人端着粗瓷的大碗吃油泼面。现在，这一带，朝东开了个口子的石化大道，往里头去，前后左右，人、电动自行车、摩托、大车，粘合着又剥离着，旋转的搅拌机一般，蜜蜂的蜂巢一般，进去，再走一截，一边有广场大的夜市，夜里冒起的油烟，能熏黑月亮，空气中弥漫着啤酒、烤肉和人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一边是一个蔬菜批发市场，也有一个街区那么大，早上，骑电动自行车的，骑电动三轮车的，把成捆的葱蒜，大团的花菜，胳膊粗的萝卜，还有一袋子一袋子的土豆、西红柿、油白菜、韭菜这些，捎带着，背负着，从这里四下散开，是一个小店一天的需求。可是，就在石化大道以南，变化出来了，先看见未及拆除的烟囱，身上有“东南钢厂”几个字，再能看见一个袖子肥大的高大的铜人，是面向南方的。铜人远，却比烟囱还高。先是好奇，后来就听说，汉城湖公园，正在铜人下面建设着，已经迁移了五六个村子，车马店和管材批发市场，也陆续搬走了。
我就住在北郊，来这里经常。以前，我到陇东，班车要走石化大道，过三桥，才从312国道上去。后来，我去咸阳次数多，石化大道对面，有个叫贾十字的村子，能坐上私人营运的黑车，二十块，也是走石化大道，走不收费的老路，十五分钟就到了。再后来，我来这里纯是闲走，散心呢。我最喜欢走凤城三路，人少，车少，桐树叶子大，尤其在夏天走，身上跃动着树冠上漏下来的光斑，凉风也跟着在脸上吹过去，我最舒畅。自从知道了汉城湖，起头的一年里，我来了三次，都进去看了看，只是，头两次，逗留的时间不长，后一次，把远近深浅探索了一遍。再后来，几乎每周我都要来汉城湖，次数多到我都记不清了，似乎汉城湖是我私人的，有闲时间了，要出去走走，想都不用想：去汉城湖！
头一次，我进去，看到一块大石头，上书“上善若水”四字，再往前，还在施工，穿灰色衣服的工人，有的在用电锯锯石材，有的在修正台阶，台阶上头，正是我远处看到过的铜人。到跟前，我依然觉得铜人高，仰起头看，还是觉得高。我这才知道，铜人是汉武帝。也是没有完工，胸膛的部位，还空着一大块。铜人前面，就是一块水面，是长条形的，往远处看，看不到界限，水面两边，似乎正在建设，建筑，道路，还看不出眉目。水色清明，光影迷幻，几只水鸟翻飞于其上，不时有一只俯冲着下来，快到水面了，略微带点减速，再骤然一停，水面上立刻被啄出一圈水窝，水鸟随即又拉起身子，调整成弧线向上飞。我打算多看一会儿，不料下起雨来了，躲雨没处躲，眼看身上湿了一片，勾着头匆匆逃离。
第二次来，天气倒是晴朗，布局大体能看出来了，周围变化也大。在大门口，有个人在卖糖葫芦。我绕到上善若水的石头背后，把刻在上面的一篇介绍文章，从头自尾，一字一句看了一遍。字小，我眼睛花，还是努力辨认着文字内容，就知道，这里以前是西安的团结湖水库，说是水库，存储的，却都是脏水，城里人的排泄物，都汇聚到这里了，甚至有人形容这里是一个大厕所。难怪，我路过朱宏路的这一段，老是闻到一股臭味，还说是哪个化工厂传出来的呢。而要把团结湖水库变成汉城湖，是从2006年开始的，突出的主题，就是水，水的生态，水的文化。而这样决定，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在几千年前的汉朝，如今的这块地方，就有水，是护城河。汉城墙的遗址，也被挖掘出来了。这个我听说过，没见过，就打算找的看看。可我刚走到绘制在石头地面上的汉长安城水系图前，来了一个紧急电话，我只好折返，一边往出走，我一边拿定主意，下次，一定看够了再离开。
西安的城北，是缺水的，能出现一个汉城湖，我从心里高兴。大唐盛世繁华，曾叫长安的西安经历了，这些年，也得到了许多张扬；汉的强大，在这里也是生动甚至生猛过的，似乎没有多少呈现，总是一种缺憾。现在，汉城湖营造着，这对历史，是回顾，对当下，也是启发，是很有必要的。对于一些人造景观，包括所谓的影视城，我持排斥的态度，去过几处，总觉得丑陋，造作，再遇见，都不愿进去。汉城湖的工程，我虽然赞成，可也担心最后成为不伦不类的面目。我两次来，看的都不完整，如果真那样，我就不再来了。我是个小人物，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从我住的地方出来，从凤城三路走往西走，穿过文景路，明光路，到了朱宏路，就离汉城湖近了。文景路，明光路，诞生晚，都是这些年才开展出来的。文景路上的文景公园，我多次去过，大片大片的竹林，长成了，竹笋在春夏爆发，脱落的竹叶，覆盖地表泥土，能感到散发出来的清爽的气息。到这里的竹林，最适合停留，早晚来，都合乎时辰，我觉得，这里的竹林，在西安城，还找不出能比较的。如果有兴趣，从文景公园出来，沿着凤城三路再向西，有一家糕点厂，也可以站在大门外，看身上印着蛋糕名字的年轻男女进出，顺带听广播里的歌曲，一首叫《爱了不是错》，我听了多次，已经能哼哼出歌词了。这得在大清早，睡懒觉的人感受不到。
这一次，我还是从朱宏路上的东门进去，还是经过了上善若水的大石头，还是来到了汉武帝铜像的身边。不过，一眼看出去，一大片水面，依然宁静，我也估计到了，水面两边的道路，果然已经通顺了。这我得走走，而且，我要走走看，汉城湖到底有多大。
我走的是东边这条路。走出去不远，就看到一个院子，叫榆园，思谋一定有榆树，就进去看，果然有一棵榆树，树冠被锯掉了，只剩下几根短枝，树身粗，用木头的支架支撑，围绕着树身，还搭起一个棚子，把树木笼罩在里面。显然，这棵树不是原生在这里的，是移栽过来的。就这样不完整的一棵树，整个身架如水塔，很是让我吃惊。听说这棵榆树的树龄，超过一千年。我就想，这样的树木，成了精了，轻易别搬迁换地方，在山里就让在山里，在村口就让在村口，不然，树木受罪，人也不安生。可我也知道我说了不算，树木已经来到这里了，人肯定会善待，只是，榆树能适应这里的水土吗，但愿。
原来的团结湖水库是什么样子，我没有看见过，也不能随意揣测，不过，我行走汉城湖，能分辨出来，虽然经过了大的治理和改造，格局是保持了下来的，不一样的，一定是水体的更替和疏浚，是树木花草的栽种，是专门设计的建筑物的间隔出现。
沿着湖边的道路，我一路向南，走得快，走得猛。主要是，路是走人的路，人又少，主要是，我爱走路，已经习惯了，到了适合的地方，由不得自己，就进入了暴走的状态。虽然心思在走上，但也不完全，眼睛怎么能闲着呢。而且，遇见想看看的，我也会停下来一会儿。到我走到中兴阁，已经经过了四座跨越汉城湖的桥，名字都起得有寓意：和平桥、尚武桥、虹明桥、回澜桥。也不知道，汉朝的时候，这些地方是不是也有桥，是不是也叫这样的名字。过了和平桥，是一架大水车，自然是观赏的，水车下的回廊，有水流，养了金鱼，还不像其他景区的金鱼那样，被游客饲喂而肥胖了身子，见了人，都喧哗着过来，拥挤成一团。中兴阁高大，敦实，看着像是拍扁了的大雁塔，也像一颗放大了的螺栓。我这样比方，没有贬义，我就是这么一说。
我本以为，到了中兴阁，汉城湖就被我穷尽了，出乎预料，向西折过去，又是一方水面。我自然不会退缩，不过，这里的大汉雄风浮雕广场，还是值得花些时间的。一些了解，一些陌生，都是发生在汉朝的大事件，一一看过去，也算学些历史知识。接着，我还不走，走了半个钟头了，汗把衣服都湿透了，我在广场上的小卖部买啤酒喝。以我喝白酒能喝二两的酒量，喝一瓶啤酒，解渴呢，不会头晕的。缓过精神，再走，我又经过了崇威桥、尚儒桥，又是半个钟头过去了。这下该走到头了吧？这汉城湖会拐弯呢，又向南拐回来了，又是一方水面！这难不住我，干别的我也许不愿意，就是我爱吃的烧鸡，我也能克制，走路我愿意，谁说我走成妖怪了，我照样走。这不，又经过玉蜓桥、尚贤桥，又向西一拐，再没有桥了，到了安门码头，汉城湖这才收住了边界。就在这边界上，一个进水漕，在不停吐水。我一路走，看水面并不流动，以为是死水呢，原来这里有供应，这样一来，汉城湖有了呼吸，有了吐纳，自然也就清澈洁净。听说水源引自秦渡镇的沣河，那里是浩大的秦岭，汇聚生机，也生发云雨，关中平原就是被秦岭喂养而肥沃，继而可以活人命，养兵丁，兴王朝，而有了千古底气，厚重文化的啊。
汉城湖不是一个圆，是一个折了两折的长条，最北边的水面宽阔，最西边的水面收窄，从图上看，像一个人伸出胳膊，还把手腕上举，似乎要和谁较劲。拿脚走，可以在去的时候走一边，折返的时候，走另一边，一边的路和另一边的路相比较，都好走，都离水近，可看到的物事，却是大不一样的。不说沿路设置的各类景观了，多突出汉文化，有汉赋竹简，有瓦当，有汉币，都以独特的方式展示着，用现代的手段，营造出了古意。而最让我流连的，却是主要在汉城湖西北边的汉长安城遗址上的，长度超过六公里的汉城墙。
如今，人们都注意挖掘历史文化的价值，也懂得了珍惜和保护。许多地方，一个几百年前的车轱辘印，也拿玻璃罩罩住，一块一千年的石头基座，也盖个房子包起来。而且还放大声音，四下宣传，成为发展旅游业，吸引游客的名片和招牌。西安的文物遗迹也许太多了，外面名声响亮的，兵马俑呀，大雁塔呀，自然受到的关照多，蜂拥而来的游客也多。还有一些有价值的，几乎少有人注意。灞桥折柳，千里送别，这多么富有意味，一次我去唐都医院，无意到附近游走，就在灞河边看到了一通石碑，上书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称是古灞桥遗址。石碑的后面，虽然只是河滩，荒草，可历史上的灞桥的桥基，就掩映在沙石和荒草下面，却没有一个人驻足，倒是在河边有几个钓鱼的人，头上的草帽是宽边的。我还去了骊山的水泉子村，这里的半山坡上，有两棵唐朝栽种的木瓜树，铸铁般的树身，舒展开的树冠，依然能开花结果，在农家的核桃树，桃树间，似乎被遗忘了，显得有些孤独。那天，我坐在树下，坐了一个下午，一直是我一个人，山风徐徐，鸟鸣短长，眼前光影变幻，心中风云翻卷，我没有感到孤独。
长安城墙不是仿造的，也没有刻意的修饰，似乎任由其自然存在或者消失。汉长安城的城墙本来就没有护砖，只是一层层夯土加高而成，却依然高大，雄伟，傲慢，庇护着汉长安城里的万众。后来就这么裸露在风雨里，已经两千多年了，一些城墙，矮了下去，抬脚就可以踩上去，更多的城墙，还有一人高，城墙上生长了野草和杂树，在岁月里枯荣。城墙连接着的曾是角楼，曾是城门的部位，依然极宽极高，人攀登上去，可以望远。仔细看，能看清夯土层的界限，一层古砖那么厚，一层一层，紧密地粘连在一起。夯土极为干燥，却非常结实，用手掰，有金属的硬感。铁的器物残损了，石的门扉垮塌了，木的用具糟腐了，这夯土的城墙，还在。还在原来的地方，原来的位置，还没有被完全消磨，还能看出城墙的轮廓和模样。这的确神奇，也让我恍然。
城墙上有孩子在奔跑，发出咯咯的笑声。一个骑自行车的老汉，摇晃着从城墙下过去了，也有游狗和野猫在城墙上的草丛里出没。听得见鸡叫，牛叫，炊烟也窝着身子起来了。城墙的背后，是村庄，是农家小院，他们在这城墙下生活了多少代？角楼西侧的一处洼地，歪扭着几块墓碑，也被杂草埋没，许久没有清理了。
汉城墙是历史的见证，是岁月留下来的实物。可是，这样的城墙，该如何保护呢。这的确是一个难题。我每次沿着汉城墙走，都会想，要是以后的人们，也能看到汉城墙，那该多好。汉城湖是如今的人工恢复，水可以从别处引来，汉城墙如果没有了，就彻底没有了。可不能没有了呀，一定得拿出保护的办法来。在当下，我觉得，最现实的做法，应该是不踩踏，不侵扰，这是能做到的，做到了，汉城墙的.生命就延长了。
我后来一次次到汉城湖走路，汉城墙这一边我走，靠近朱宏路和西二环这一边也走。我走得舒服，走得满意。这里空气好，体积大，有水有树，是我愿意来的原因。还有，我必须说到，汉城湖的建设规划，也是处处为人着想的，这个难得。如今出门，会感到许多地方，是为车着想的，是为钱着想的。来汉城湖，觉得是主人回到了家里，方便，舒心，有大自在。走一段，就是宽展的亲水平台，可以看水色，看水纹，看水鸟的投影。歇息的地方也多，走累了，就能找下椅子和凳子。椅子凳子，坐着合适，不为难人。我就经常看到大肚子的孕妇坐下放松，看到推婴儿车的媳妇坐下休息，看到老年人坐下养神。厕所也多，走几步就能遇上，有水，还干净。这可很要紧。许多公园，缺少厕所，活人能让尿憋死。出口也多，我数了数，大小入口有七个，基本还是两头对应的，这就是十多个入口。这就让想来汉城湖的人，就近都能进来。当然，想出去了，也能随着心意，选择一个出口。
汉城湖里的这些桥，有些造型奇特别致，是新修的，有美化效果，实际的功用就是从桥的这头到那头。更多的桥，是原来的，只是装扮了一下，桥还连接着近前的乡村和集镇，桥上依然过往着拉粪的车，拉瓜的车，过往着走乡串户的人，走亲戚的人。这天，走到崇威桥，我突然好奇，就上去，在北边，看到是一个村子，就过去看。叫阁老门村，街道长，路边尽是饭馆和商店，几乎所有店面前，都卧着一只两只狗，懒懒的，还没有睡醒。看见一个大门，牌子上写渭北植物园，也进去看看树木。都是盆景和观赏植物，植物有栽种在花盆里的，都巨大，最大的花盆有圆桌那么大，长了一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树，密密地开着黄色的花朵。也有一片一片的树林，都是单一的树种。我原想再深入看看，怕遇见狗，就停下了步子。然后，就在一家叫老安家泡馍馆吃饭。之前，刚进汉城湖，汉武大帝雕塑旁，在靠西边的一个路口，一个架子车的摊子，卖浆水鱼鱼，是玉米面的，粉面的，我要了两种掺和的，已经吃了一碗。在阁老门村，我吃不动了，只喝了两瓶啤酒。
我在大热天和大冷天，都来过汉城湖，大热天来，是陪朋友，我差点中暑了，吃了一袋子霍香正气水才缓过来。大冷天来，我不怕冷，照样走一个来回。只是看雪中汉城湖的愿望，在上一个冬天未能实现。上一个冬天，没有下大雪。有一次我在汉城湖划船，遇见一群善男信女，在水边举行放生的仪式，十几个大塑料袋，里头装着金鱼，不知哪里来的。放佛乐，点香，这是必有的内容，放生前，给塑料袋里加一种紫药水一样的消毒液，我是头一会见。
我晚上也来汉城湖，最北面，一大片夜市，可以吃烧烤，喝啤酒。人多，热闹，光膀子的男人多，身上的肉油亮油亮的。一个台子是临时的，天黑实了，有歌手唱歌，语言放浪，动作轻佻，引来阵阵喝彩。吃烧烤时，刮风了，土尘一阵一阵的，桌子上一层土，菜上一层土，没有人介意。塑料袋在天上飞，像怪鸟一样。这是汉长安城的城墙的土，两千年的土，是文物呢，吃就吃些到肚子里吧。
汉城湖的烧烤园，实际上安置在排水渠上面的水泥板上。水泥板下，就是汉城湖排出来的沣河水，一路向北，横着流过石化大道，水渠裸露，两边护坡上是水泥路，也能走人，走小型机动车。路西，散布着几个村落，其中一个村子叫扬善村，却有一条汉城步行街，我进去过一次，乱，杂，人多，多不是本村人，是租住在这里的外来打工者。路东，也有大小不一的园林景观，有的也是显格局，有品位的。而水渠里的水，据说最后汇入了渭河，这个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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