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散文
想家了,是的。去年的年末开始,我就盼望着过年——为那悲伤的日子画一个句号。终于过了年,我起身离家,而此时离家已近半年。
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我还是喜欢称呼母亲为“妈妈”,这比“妈”更亲切。母亲很高兴,我知道母亲不会在电话里表现出不高兴,我当然也知道母亲与我说话便已很开心。我与母亲诉说着我的快乐,所谓“报喜不报忧”,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我们都知道,也并不点破。
小时候,父亲与母亲在外打工,那时手机还没出现,他们是打公共电话到钟家的座机,然后由钟家的女主人远远地叫我们去接电话。我模糊地记得,我那时我才几岁,持续了几年。
钟家的女主人,姐姐和我称呼她三嬢(外婆理出来的字辈),但她的实际年龄却与我们外婆差不太多。她和外婆是牌友,我们也常去钟家玩(等外婆回家做饭),她们玩扑克是不赌钱的,仅仅是娱乐,乐此不疲。后来,她带孙子去县城里,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这令我们惋惜不已,多好的人,幽默而可亲。她去世后,我们便极少去钟家了,因为变得不方便了。
姐姐与我长大稍许后,外婆不再常住我们家以看管我们,因为外婆早已不能忍受。外婆与爷爷是死对头,谁也看不惯谁,或许互相出现在视野里便已开骂。姐姐稍独立些,我则与两边都好相处。即便爷爷“十恶不赦”,或者外婆“惹了众怒”,我也不觉得真有什么,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宽容。
姐姐渴望有个电话,家里终于买了个小灵通。通过钟家的电话,后来是小灵通,父亲和母亲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回了家。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也不记得那时外婆与母亲聊什么,也忘了姐姐与爸妈聊什么,或许是我忘了,也因为我那时候太腼腆,话实在不多,只会“嗯嗯”应付。
姐姐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却没有去读,我暗暗收藏了姐姐的录取通知书已十年,而今我已大学毕业。姐姐选择去读了个职业学校,我估计她那时也不懂,只是认为读职业学校可以更快毕业,更快找工作,我也理解她那时知道家里供不起让穷人家庭“谈之色变”的大学生。
姐姐在职业学校就读时,在电话里从不诉苦,她有她要强的性格。我是记得的,姐姐有一次回家,说了个事,令我动容。那是姐姐感冒生病了,却没钱买药,一个月仅两百块的生活费能吃饭就不错了,还是姐姐的班主任见她病得厉害,借了她钱把药买了。那时,我暗下决心,以后去外面读书也只要家里每个月两百块的生活费。
过了几年,我中考结束,我考上的姐姐不曾去的那个县高中。此前,我的班主任,也是以前姐姐的班主任,他不只一次对我说过中考的重要性,希望我不要重蹈姐姐的覆辙之类,可惜我听了之后懂得并不多,觉得在哪读书都差不多。
其实,中考,我是裸考的。我不知道我说出这个真相,初中班主任和我的英语老师是否想打我,但我那一副很卖力的样子却只考上县里的高中,这令他们惋惜,或者叹息我的不可造就。所幸,我还是班里的第一名,我这时才知道即便是裸考的我也不是全然不在乎结果,如果被贾兵在中考时赶超,我的虚荣心便真受到打击了。
高中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到家时,我还在外公家。我接到消息,便把这事给外公说,希望外公开心一下。那时的外公很乐观,时常哼着歌带我去采药,却不让我背竹篓。外公也偶尔在母亲面前叹气,说类似“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活到我成家立业的时候”的话,母亲笑笑便转头看我,这种时候我是不知道如何安慰外公的,于是表现出很争气也很努力的样子。考上了高中,我并不欣喜,只觉得这对家里人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我冒着大雨,撑着破了个角的伞,从外公家出发,下山、过河、回家。
进入高中,我也向父亲和母亲要一个月两百块的生活费,每两个星期给我一百。在寝室与同学谈及生活费时,他们怎么都不相信我的生活费是每个月两百块。毕竟,离姐姐上学那会儿已经过去四年,物价涨了不少。高一到高二上学期,我过得相当凄惨,即便是生活费涨到了两个星期一百二十。通常是这样,到了第二个星期三,我就只剩一块五了。我不喜欢向人借钱,但被逼无奈也只好赖着脸皮向同学借钱,贾兵也接济了我好多次。
事实上,如果我不挤出一部分钱进网吧玩游戏的话,一个星期一百二十块足够我吃饭,谁让我忍不住去网吧玩游戏呢,活该。这个真相肯定令人厌恶,如今已经自食其力的我便已不怕人说了。那时,我是不愿向贾兵借钱的,因为那样使我愧疚,向其他人不好开口或别人也没钱,我才向贾兵开口,贾兵如同最后救苦救难的神仙。借钱这种事,我实在不喜欢,一开口就意味着得承担被拒绝的风险,这对自己来说是莫大的羞辱。我借了钱从不拖欠,因为欠着钱就像有刀子往自己脸上刮。我记得,母亲向我说过借钱时的难受。
母亲曾不止一次向姐姐和我讲起与父亲经历的苦难,实在令人哽咽。借钱就借十块,害怕开口说多了让人觉得还不起。十块钱,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放在九几年也实在可怕。还有一件事,母亲说的时候还严肃地强调“这我不怕被谁笑话”之类。事情是这样的,母亲晾在外头的内裤被一个亲戚长辈看到,内裤上打了好多补丁,那个亲戚长辈当时就哭了,给母亲买了内裤。
高中的我便已发现,就算懂得许多苦难和道理,也难以抵挡一些诱惑。令我庆幸的是,我还算有节制,在父母眼里,我是不会乱花钱的,家里人给予我足够的信任。母亲嫌每次给我生活费很麻烦,就在开学的时候将学费和生活费一并给了我,由我自己分配一个学期的用度。至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借过生活费……
母亲不喜欢打电话说太久,觉得没什么说的还要浪费钱。虽然我也不喜欢打电话说太久,但和母亲还真是有话说。前年去大姨娘家,大姨娘见我与母亲总有话说,就心生羡慕,感叹自己与我那表哥没有共同语言。
这次通话,母亲提到姑婆去世了,母亲怕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姑婆是谁,还解释说姑婆就是我外公的亲姐,其实我知道那个老人的——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我上小学时,有一年暑假在外公家呆了差不多一个月,她那时就在外公家。我脑海中有一副清晰的.画面:她头上裹着绒巾,手上拿着针线,在堂屋前静静地打鞋垫,不快不慢。值得一提的是,外公家的堂屋一侧叠放着两副棺材,已不知道多少年,另一侧放了两张床,整个堂屋显得破败而拥挤。但她往那堂屋门前一坐,便让人安定,我向她问过棺材的事,她解释说那是置办的家当。那时的我,对“尘归尘,土归土”还不甚理解,直到我进高中时恰逢爷爷去世,那放在我房间的棺材就派上了用场。
得知外公唯一的姐姐去世,我感到难过。去年国庆节前一天,外公去世,现在他们姐弟两人都不在人世了。外公去世时,我听说亲人们怕她难过,就不敢告诉她外公去世的消息,但她看到好多人说要去吃酒,便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于是她说了“他都走了嘛,那我也快了”之类的话。在多年前的那个暑假后,我便再未见过她,但我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是神情恬淡而心生凄恨。姐姐都是爱护弟弟的,就像我妈爱护我幺舅,我姐爱护我,姑婆与外公的感情极好,我们都知道。
尘归尘,土归土。即便如此,我也满是遗憾,外公的愿望没有实现,那便是“看到我成家立业”,父亲的这个愿望也没有实现,甚至先一步外公去了。自父亲走后,在我与母亲的对话中,我能感受到母亲强烈的渴望,甚至连姐姐明确表现出那样的期盼,是不知不觉中继承了那个愿望吧——看到我成家立业。
我不喜欢让人失望,就像我不喜欢借钱。我曾不得已借钱,不让人失望更加困难。我千万个没有想到父亲会早早去世,比外公还先走了五个月。外公七十七,父亲四十九,竟是这般巧合。外公的姐姐长外公几岁,过了八十的,具体多少我不大清楚。依次经历爷爷、父亲、外公的葬礼,我能感受到生与死就在咫尺之间,就像外公家堂屋,一侧是棺材,另一侧是床,有的给生者休息,有的给亡者长眠。我不畏惧死亡,却害怕死亡带给亲人伤害。
姐姐与我都是乐观的,我们曾在父亲病床前落泪,也在父亲灵柩前谈笑。外公去世那次,我们孙辈为外公烧纸时,我滚滚的泪打在纸上,又扔进火盆里。表哥见我如此,看了看我,并未说话。也许是“泪送外公,笑看人生”吧。
时间过得真快,是的,你越发觉时间过得快,就越能从容地面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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