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山古道的散文
老龙山,长武塬的尽头,从塬下滩地远望,山势彷如龙首。山下楼舍场苑靓美,工矿商贸繁荣,是长武县的亭口镇。北有泾河东流,南有黑河拢绕,黑河在远处的滩头汇入泾水。老龙山古道静卧半山石崖,托着深深的车辙,俯瞰着亭口,凝视着河川。
这里是西(安)兰(州)公路将出陕西,进入甘肃的一处交通枢纽。如今,旧时的公路已被横跨黑河川道的高空桥梁代替,一条高速和一条铁路也穿越泾河川道而过,而老龙山古道从遥远的年代延伸至今,仿佛依然叙说着古老的故事。
我随县里的考古学者,从亭口民居的小路登上老龙山,拐过旧公路的大转弯处,古道、车辙就展现眼前。旧公路依傍的山石峭壁顶部,光滑的石面坡道依山而上,四道并行的车辙像凿挖而出的小渠。峭壁边缘的那条路面,上延到土石结合处便没了踪迹,而土梁相隔的另一条坡道,像夹在削挖而出的胡同,只能看见差不多十米的车辙路段。不知何年何月,边缘的车路因山崖坍塌而改道,靠里的另一条在久远年月里又碾出一对车辙。显现着注目车辙的石路设置了桩柱围链,上部新筑一段城垣式墙体,书有“丝绸之路车辙遗址”大字,是挖掘整修,供人游览参观的景观。
连接中国腹地与欧洲诸地的古老商贸通道,汉代形成基本干道,老龙山留今的古道,就是其中之一。亭北亭南因为泾、黑二河夹持,常有泛涌的水患,二河川道又是连绵的沟壑,这里的交通路线攀老龙山而上,就是唯一的选择。历久岁月里,老龙山上的石路坡道,车马上下频繁,人马踩踏得光滑如磨,车轮反复滚碾出这深深的辙痕就是必然。
考古学者介绍说,车辙相距六尺,注释了秦始皇时代“车同轨”的制度,六尺轮距即是那时的统一规定。据此可知,老龙山车道的形成当在秦汉以后。那平行延伸的车辙深浅不一,深者可没小臂。那是因为,外包铁皮的车轮,下坡时必得紧拉刮木刹车,大力度刮木紧扣着的车轮几乎直磨车辙,时间愈久,便车辙愈深。这不禁令人想象,年复一年的往昔岁月里,那种牛马奋力、车颠人喧的坡行情景。
黄土高原上如今的陕甘交界地域,古来是中原政权的边塞之地,中原政府抗御匈奴南侵的战事连绵不断。《资治通鉴》记载,汉代以后,如今的长武塬一带发生的战事就有800多次,因为“长于用武”,北宋政权将时称宜禄的县名改为长武。在这样的背景里,背依老龙山的亭口,作为车马必经,食宿休整的驿站,货物运输和军队往来的交通地位就十分重要;而俯视亭口的老龙山古道,对于商货的往来载运和人们的生活交往就具有无可替代的意义。
在山石路面上流连,俯察这少见的古道车辙,我的思绪上溯到数千年以前的岁月。
秦国攻灭义渠戎国和秦将扶苏、蒙恬北上屯边,汉时的大将卫青、霍去病率军扫灭匈奴,东汉曹魏大将夏侯渊平定关陇,唐代李世民统兵西出浅水原歼灭陇地反军——这些历史战事中的兵旗马队穿越过老龙山古道。我在这里伫立凝思,似见遥远时代的军兵一次次在此浩浩而行,似闻抗御侵敌的车马喧声在此沟壑间回响。秦代以来在现今的长武塬置县沿袭,国家政务的通达管辖,定然离不开交通道路的支撑。如今,老龙山顶端有候望邮驿和烽燧遗址,不难想象,古时西出抗御和军政车马的常年行走,都与老龙山古道密切相关。老龙山仅仅三五里的盘山古道,在历史的长河里虽然微不足道,却是关中通达西北的一个不可阻断的.链扣。
史有记载,张骞出使西域,联络大月氏抗击匈奴,促进西域各国与汉朝亲好,他的使团人马曾经在东阴槃扎营休整。东阴槃就是现在的长武在汉代的县城。汉通西域以后,西域的核桃、葡萄、石榴、蚕豆、苜蓿等引入中原栽培,中国的蚕丝和冶铁技术又远传西域,反映了西域与汉朝生产、生活方式的交融。张骞使团既在东阴槃扎营休整,他们必走的路径就有老龙山古道,老龙山古道印记着张骞使团的足迹。
与老龙山古道相连的史事,还有古老中亚民族的通商。古代中亚的粟特人以善于经商而闻名,武威汉金关出土的一封竹简信札,就有粟特人的商贸路线途经东阴槃的记载。被称作胡人的粟特人商队,往返丝绸之路与中国内地的商贸延续了百年之久,而长武县枣园镇唐代大将张臣合墓葬出土的文物,就有身背丝绸的胡人俑和牵着骆驼的胡人俑,头戴圆筒尖顶毡帽,足穿黑色长筒毡靴,这种着装与俑人深眼、高鼻、络腮胡的面相,就是粟特人的特征。他们的驼队人马在遥遥数千里丝绸之路上跋涉,商队的毡靴驼蹄也行走过老龙山的古道。
张骞使团的西进,西域中原的交融,中亚胡人的商贸,胡人陶俑的出土,这些史有记载的关键词,都是丝绸之路的真切阐说。而老龙山古道作为留有特殊辙痕的驿道路段,当是自古以来中西交流的一处物象注解。明代永乐年间,撒马尔罕王国国王沙哈鲁?米尔扎,派遣一个500多人的商队使团,东行丝绸之路,前往明朝国都朝觐永乐皇帝。撒马尔罕王国位于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这个使团中一个名叫火者?盖耶素丁的画家,在他的记录中就有使团东行一年多抵达鹑觚的文字,“鹑觚”就是现在的长武在秦始皇时代的县名。他们在鹑觚整休后继续东行,从鹑觚塬下行亭口,走的就是老龙山坡道。老龙山古道和古道上的车辙,也叠印着这个庞大使团的足迹,记忆着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车马驼队的壮观。
与老龙山古道和古道辙痕关联的著名事件,还有左宗棠西征新疆抗击沙俄和兰州黄河铁桥的修建。清代同治年间,沙俄阿古柏军侵占新疆伊犁,并向准噶尔盆地渗透。作为督办新疆军务的钦差大臣,左宗棠用一年半时间筹措西进新疆的军备,其中,经陕抵甘八万人马的军粮转运通道,就是甘肃、宁夏、内蒙多条道路中的一条。这条道路上,攀越老龙山的军需集运达九个月之久,这是有资料记载的途径老龙山的第一次大规模货运。此后的光绪年代,长途转运修建兰州黄河铁桥的物资,是途径老龙山的又一次大规模运输。当时,中国近代工业刚刚起步,无法生产修建铁桥的合格钢材、水泥。甘肃洋务局从德国购置130万斤钢材、砼料,连同施工的机具、用具等设备,先海运天津再由火车运抵郑州,又雇佣民间的木轮马车,经陕西运抵兰州。这是兰州黄河铁桥桥料转运案卷中的记载。上攀老龙山时,一车车桥料、机具减重爬坡,一些笨重的大件物料,还由洋工匠拆开分运,长龙似的马车上上下下,络绎不绝。那是包了铁皮的车轮密集碾磨老龙山辙痕的又一次深刻记忆。如今,抚摸这长长的辙痕,似能听闻那运输长队的车轮滚压车辙的磕楞声,马牛掌蹄踏石走坡的踢踏声。
老龙山上的古道车辙连带着多少历史的步履!我在这里盘桓,还想起古代许多佛僧、官员和诗人的身影。穿越这段区区数里的盘山坡道,大唐玄奘和东晋法显曾经在长武的昭仁寺讲经说法,出手《岳阳楼记》经典美文的范仲淹吟咏过记写长武的“烹葵剥枣谷年丰”诗句,左宗棠路过长武时赋有感慨地产鹑觚酒的“鹑觚佳酿味偏长”的七律,还有不胜枚举的更多官员、旅人的长武笔墨……亭口,这个纵贯历史的交通枢纽所背靠的老龙山古道,同样浸淫着弥久历史上古老文化的色泽。
丝绸之路数千里,如今可以寻觅到的原路踪迹,老龙山存留车辙的古道堪为直观。与深远的历史相比,老龙山古道实在微小,许多史籍甚至没有专门提及的记载。然而,它遗存至今的车辙却是那么醒目。卧伏黄土高原泾河之侧的老龙山古道,链接往昔岁月的一桩桩画卷,背负厚重的历史分量,蕴含诸多的历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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