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老碾房散文
村里有一座碾房,从我记事起就兀立在村西头,村人习惯叫“碾房子”。碾房东边一侧和西边的门前都是丈把高的土台。东侧的土台下面有一条小水渠,渠东沿是唯一一条通往外面的村道。与碾房在同一地面上的西边不远处,以及一路之隔的东面山脚下,包括后面的整个村子里,都是高高低低的房屋,但是,远远望去,大多都遮掩在村子里的密密扎扎的树荫下,只有村子最西边这个土台上的碾房比较显眼。我每次回家,过了村西那条小河,爬上一段坡,就到了唯一的这条通村路上,老远就看见碾房,觉得土台上的碾房就像古时城堡上的城门楼上,或者如一位勇武的兵士,日夜不息站在那儿,守护着村子的平安。
村子坐落在绵绵秦岭中一座山的脚下,偏远而贫瘠,全村不到七十户人家,够不上城郭,自然也没有城堡,更谈不上城门楼。碾房,顾名思义只是村人碾米的地方。碾房也不大,两间连通在一起最多40平方,和村里的老房子一样,四面土墙,屋顶用木架撑起,以草泥和瓦覆盖。时间犹如一把刷子,把五颜六色的日子一天天地涂刷在我心灵的墙壁上,用今天遮盖昨天,用明天遮盖今天。关于碾房的记忆也被这时间的刷子遮盖得没有多少了。只记得碾房里东边开着门的那一间里有一个很大的圆形石碾盘,碾盘中心固定一个木桩,木桩与直穿过石碾子中心的木棍子十字交叉系在一起。碾米的时候,把牛缰绳上的挂钩挂在穿过碾子中心的木棍这一头,牛就可以拽着碾子跑了。为了防止牛舔食磨盘上的谷物,牛拉碾的时候,人们总是给牛戴上笼嘴,两只眼睛也被专用的眼罩遮住,这样牛就可以专心地拽着碾子不停地转圈儿。碾米的人一般都是妇女,一边用小扫帚把被碾子碾到边上的谷物往碾子下面扫,一边呵斥不紧不慢地转着圈儿的牛,似乎不那样不时地呵斥一下,牛就会停下来。其实在我的印象里,牛是最老实、最能吃苦的动物,只要套上轭头,它就会不停息地转啊转啊,转得碾盘下面的地面一圈儿都是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牛蹄印,像一种专门设计的印花图案,印着牛无数个拉碾子的日子,也印着村人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
碾子一般都是用来给谷物脱壳脱皮用的。老家农业很单一,主要是小麦和玉米,听父辈说以前还种过稻,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几乎不再种了,只是偶尔有人家种一点谷。所以我所记得的有关碾房里碾什么谷物的记忆很少很模糊。记得清楚的是和母亲一起在那里把晒干的辣椒碾过辣面儿,因为量很少,没有用牛拉碾子,人推着碾子就碾完了。被遗忘的时光
后来,有了电动磨面机,有一段时间,那台磨面机就放在碾房西面那一间里,全村人都在那里磨面。因了种植的单一,村人的主食也不复杂,一般都是早晨以玉米糁子熬稀饭为主,下午擀面条。磨面机的作用主要是磨玉米糁子或加工小麦面粉,偶尔也有人家给牲畜磨饲料。所以,尽管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但是,隔山差五地就有人家要到碾房里来磨面或磨玉米糁子。在我的记忆里,碾房就是在那段日子门庭若市,红火了一阵子。之后,磨面机从那里搬了出来,碾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后来,碾房就被闲置了,成了附近人家放置杂物的地方,一度时期,曾经被西边不远处的那家人用来养牛养羊。
这些年,身居他乡,很少回去。碾房本来就没有直接对我的生活有过什么影响,不常在村里生活,它似乎离我更远了。从闲置到废弃,碾房不但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淡化了,在村人的心里也无足轻重、似有若无了。每次回家,尽管也从碾房旁边经过,但是已近乎熟视无睹。村人似乎也没人关注他,尽管几乎天天都要从碾房旁边经过。有几次回家,我发现碾房的屋顶塌陷了,露出了覆在瓦下面的椽和檩,四周的土墙已经被风雨剥蚀得残缺不全,斑斑驳驳。和母亲从碾房边经过时,我禁不住说,这碾房没有用了,村里也没人修一下,或者拆掉算了。母亲却说,谁去修啊?拆,也没人敢拆。从母亲很平淡的话语中,我知道,要不是我提起,母亲可能也不会想到碾房,和我提起碾房。我更由此知道,碾房在母亲心里的位置,也是它在村人心里的位置。
但是,说到拆,我嘴上说着,心里也知道,村人是没人敢轻易拆掉碾房的。碾房见证了村子的沧桑变化,见证了村子里的人的生老更替,犹如一座古寺老庙,守护了村子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我觉得,碾房已经成为村子的一个精神符号,它虽然在村人的心里不再占有一定的位置,但是,已经积淀在村人的灵魂深处,进入到了村人的精神层面,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图腾。当然,对于碾房的存在和破败,村人是没有人这样来想、来认识的,更不会上升到什么样的高度,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说,碾房该不该修缮,或者可不可以拆掉。就像村人在亲属之间,不管多么亲近,也不会说亲呀爱呀疼啊之类的他们认为肉麻的话,但是,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彼此都珍藏在心里,体现在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的点点滴滴里。碾房与村人的亲情也已融入了人们的血脉中,不用牵挂,不用想起,不用留意,却无时无刻不流淌在一代又一代村人的身体里。
碾房东侧的渠沿上有一颗核桃树,虽然不是很大,但也高过了碾房,不知道是自生的还是有人栽植的,在我的记忆里,有碾房的时候就有那棵核桃树,也一直就是那么高那么大。尽管每年还结出挂满枝头的核桃,但是这好像只是作为果树的自然本能,并不出于这棵核桃树的意愿,它的本意,或者说得庄严一些,它的使命和价值就是为守护和陪伴那座碾房。现在,那棵核桃树依然在每年夏天结出满树的青核桃,而碾房却一年不如一年地在破落、在衰败。以前,村人住的房屋和碾房是一样的。一样的土墙、一样的灰瓦、一样的露出一排椽头的屋檐,一样的任风吹雨打、霜冷雪寒依然沧桑而坚韧的身躯。这几年,村子的面貌不断地变化,村人的房屋都变成了一砖到顶的砖混结构,墙面几乎都用雪白的瓷砖砌得光洁耀眼,家家都安上了气派大方的朱漆大门。碾房旁边那条通往外面的村路,包括和村里的巷道,都硬化成了水泥路面,碾房所在的土台下面原来空阔的打麦场也在前几年成了两户人家的庄基,建起了红砖瓦房。而碾房,还是那老样子,不,是比老样子更老的样子。
前不久回去,路过碾房,我特意走近了一步,才发现碾房的房顶已经完全坍塌了,四周的围墙只剩下一人多高的墙垛,那个大碾盘还在,只露出大半个轮廓,其余被房顶塌下的灰土和杂物覆盖着,碾盘旁边横卧着一根粗壮的木头,那是碾房的脊檩,我能看清的脊檩这一头抵靠在残留的后檐墙上,那一头被杂物遮盖着看不清楚,应该斜搭在同样残破的前沿墙边。这样的状态就是脊檩从空中塌落之下来的原始状态,就好像战场上牺牲的勇士,他是怎样一种举刀跨步,奋勇杀敌的身姿,倒下时仍然是那样一种身姿,那是一种优美的永恒!
站在彻底破败的碾房后面,我仅看了一下就离开了,连围着它转一圈都没有,更没有走进那残垣断壁中。我觉得,我没有必要仔细地看它了,就好像村人也没有必要加固它、修缮它、让它继续矗立在土台上一样。因为,碾房坍塌了,倒下了,倒下的只是它的躯体,它对村子的守护、与村人的亲情,永远伫立在村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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