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悄悄地从胸口滑过散文
正月初一午后,暖融融的阳光下,父亲坐在廊檐下和他的大女婿在棋盘上对弈,我站在一边无声地观看,看到后面,棋盘上出现了一副形同“天地交泰”的残局,我便笑着和父亲说:“爸,这局您输定了呢。”
父亲笑笑,一边吸着烟,一边凝视着棋盘缓缓地点点头,而后说道:“老了,真的老了,现在记忆力不行了,下不过你们了。”
大妹夫是搞项目的,一年四季在工地上“扬眉吐气”,他的棋风受他职业的影响,总是一开局就大刀阔斧地向前挺进,那种雷厉风行的格局属于节奏型,如同他终日里抓工程进度一般显得杀伐果断。这样的棋风,我觉得很好,每一着落子都不会拖泥带水,更不会在中局出现那种举步维艰的场面,哪怕面临损兵折将,也会有一种壮士断臂的气概。而父亲的棋风则显得沉稳许多,让旁观的我始终有一种运筹帷幄之中的感觉,我一直认为父亲是属于控制型的,他注重布阵,往往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甚至在局中就将对手封死。
早些年去山村,我也喜欢和父亲杀上几盘,尽管从未在父亲那里赢过一盘棋,但我总是乐此不疲。而这些年去山村,白天,我会流连在菜园子里看着父亲料理一垄垄蔬菜,或者扛着一把锄头去竹林里转悠,晚上,我就倾向于和父亲聊一些人文典故,聊那些沉淀在父亲思想里的岁月,聊一些我行走在山水间的所见所闻。
腊月二十八晚上,和父亲围炉夜话的场景还浮现在我眼前呢,不知不觉间春风就带着茶芽的清香漫山遍野地吹进了山村。春风很实诚,它会打着旋驻足在老屋旁边的弄堂里嬉戏着母亲饲养的几只鸡鸭,甚至会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穿过屋后的一片片竹林,轻盈地站在岁月的肩膀上,而后,把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串起。
喝着茶,父亲说,再过几个节气,后山的茶园就可以开摘了,到时候,我和你妈掘笋摘茶,何乐而不为呢。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金色的夕阳斜向了屋后那株高大的红椿树,大家异口同声地阻止着父亲话里丰满的意愿,纷纷表示不要母亲再去山上摘茶了。但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后山的竹林里发出一阵子竹笋拱破泥土的声音,就像刚才闻到风中带有茶芽的清香一样。
母亲始终是忙碌着的,这种忙碌在近年来仿佛成了一种习惯,尽管大家一直主张从简,但母亲还是从年里忙到年外,并且乐此不疲。
一大家子,整整两大桌的人,我知道,母亲最忙碌也是开心的,这不,一阵阵欢快的笑声伴随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总是越过母亲瘦弱的肩膀,而后透过屋顶的瓦片,飘向后山岗。
这一天,父亲有他的阵地,母亲也有她的阵地,而我仿佛是一根连着家里家外的线,一会儿在母亲身边张罗着餐桌上的冷盘,挖空心思地拼着一盘盘美味,一会儿又去廊檐下看父亲演绎着手下的将相和。
年味说浓就浓,说淡就淡,其实,浓的是一份亲情,淡的是一种感觉。如今,大家都开车呢,不喝酒,吃饭的节奏很快,我准备好的一些菜都还没有烧呢,大家就差不多吃好了。
父亲一如既往地等着我陪他喝一杯老酒,这时候的餐桌上是我们父子俩的阵地。说起喝酒,我真的怀念母亲自己酿的一缸缸米酒,那种酒喝着才叫畅快呢,酒是母亲烫热的,父子俩一把酒壶,壶里乾坤,暖呼呼的入喉下肚,那种暖融融的感觉,再冷的冬天也是热乎乎的了。父亲从不多喝,就一杯老酒,他说喝一点活血,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喝酒的人,只不过陪父亲喝一杯多聊几句话而已。
其实,晚饭后,当大家的车子离开山村的时候,可以想象,父母心里突然间的空落,那种白天的热闹与晚上一下子变得清冷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落差,不要说父母,就是我们自己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
晚饭后大家的离开,代表着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只不过我们兄妹在夜色下带走了一缕浓浓的乡愁,而我们的下一代带走的或许是一份淡淡的记忆吧,等到若干年以后,我也会像父亲那样盼着儿子来陪我喝一杯。
母亲系着围裙站在院子外的路灯下看着我们离开,父亲在屋子里拉起了他那把心爱的二胡。大妹夫突然说,和丈人下棋还不如听一曲琴声呢,下棋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琴声我们都能够陶冶呢,你们听,拉的可是一支空山鸟语的二胡曲。
我听着父亲手中的琴声流淌在山村的上空,这一刻,仿佛妩媚的春色在琴声中活了过来,一缕清香,荡漾在音律里。悠扬的琴声里,真的有一种“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声”的韵味,大家都没有说话,侧耳倾听着。
父亲的琴声里,飘逸着我们年轻时的梦想,在父亲的眼里,我们如同一只只小鸟,来时一拥而上,白天叽叽喳喳像极了清脆的鸟鸣,回去又是天各一方,哪怕电话相通,也如同是来自不同角落响起的鸟啼声。
夜幕下,春风向后山岗走去,它想挂上一朵云的肩膀,和父亲的琴声比一比谁更加飘逸。竹子躲进了夜色里,看着我们离开的脚步,向春风诉说着它空有一身的春色却找不到诗和远方。
走在父亲的.琴声里,山村的夜突然间变得温暖了许多,这时候,思念被定格在身后的老屋里。其实,山村早已成了一首诗,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我哽咽着一缕乡愁的吟咏,而乡愁,总是能够逼退无数个漫长的黑夜,就像是后山茶园的嫩芽,是春风恩赐给我的记忆,这份记忆来自于母亲炒制的茶叶,哪怕再远的距离,在我来说也只是一步之遥。
很多时候,漂泊在外的我真的很想让一朵云带我飞到母亲身边,但是,岁月的翅膀太轻,我怕托不住生活的沉重,从而撒落一条人生的轨迹。很多时候,我的脚步渐行渐远,但无论离开母亲再远,在睡梦中,那些记忆也会醒来,就像那些年轻时的每一个片段,如今看,都仿若是一首华美的诗篇。
琴声越来越远了,月光满脸虔诚地洒落山村,我望着月光,突然间感觉到,原来是我一直在岁月中流浪。这时候,我突然有一种不愿归去的想法,看着月光悄悄地从胸口滑过,心里升起了一份失落。
车子还是离开了山村,后面虔诚的狗叫声里,关于山村的那个世界或许已经睡着了。
或许,离开了山村的斑斓,这个春天我会寂寞不已,但是,我可以想象,屋后那株挺拔的红椿树,在风中站成了我十八岁时候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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