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凄的母亲的散文
01
在那个阳光瘫痪在大地,知更鸟争相比拼着声音高低的暑天,李奶奶孤凄地走了。说她孤凄,是因为年迈的她在那三、四年里,独守着那座四间青砖黑瓦房,把那带有方格孔的几扇木门,晨起打开,垂暮关上,成天足不出户,与她作伴的唯有影子,无论是在太阳下,还是煤油灯旁。
她一生育有两子,小儿子过继给了临近的街上一户亲戚家,大儿子国权叔携了家眷一共六口人在外谋生计,鲜少回家看望她。在她心里小儿子是别家的人,已然不亲,独独把她那出门的大儿子常挂在嘴边。因她一直疏离小儿子,小儿子虽近在咫尺,也甚少亲近她。
02
李奶奶个头不高至多一米五,身体稍胖,三角眼,圆脸。记忆里的她早年常挎着个“竹篮子”卖点冰糖、瓜子以及其它小零嘴,幼时的我常光顾她的“小竹篮”。她很较真、小气,人却很和气,爱笑,那时特爱招呼我。
她每天颤颤巍巍地挎着个“竹篮子”,挪着一双小脚,从我家茶馆门前过。她鼻子很灵敏,总能嗅到我们家包子的诱人香味,偶尔会厚着脸皮向母亲讨要一个尝尝,说是尝了好吃就会买,有时会要上两个甚至三个,但一次都没掏钱买过。母亲也不曾向她讨要过钱,只是嬉笑着要她给个零嘴尝尝,她会慌忙把篮子往怀里一捂,拔腿就走,嘴里嘟囔着:“我这花了本钱的。”
母亲在她身后嚷嚷道:“你个老鬼,每次尝都不好吃?我的也花了本钱的啦。”她回头呵呵两声便走开了。
03
我们家屋后隔着条河的大三间红砖瓦房里,林伯当年两岁多的小外甥女妞妞,那天像往常一样,跑到屋右边隔壁隔着约一米五宽巷口的李奶奶家,想找她说话,玩耍的。
头一次去,她看见李奶奶陷在半大的水缸与墙壁的空隙里,脸上盖着一个银色的大水瓢,一动不动,喊她也不回音,以为李奶奶不想搭理她,便悻悻地跑开了。
过了不大一会,她又跑跳着去了隔壁,头上的小辫两边疯摆,手里握着颗棒棒糖跑进了有些暗黑的屋子。
“李奶奶,李奶奶,我有棒棒糖!我有棒棒糖!”仍然无人应答。
李奶奶在国权叔离家后,便在屋后的菜园伺弄起了菜地,不再挎她的“小竹篮”。妞妞在菜地里左瞄右瞧没看到人影,便又去了刚才看到她的烧火房。
04
李奶奶依旧没有改变姿势,也照样不理她,有些纳闷的她又折回到隔壁外婆身边。
“奶奶,我今日喊李奶奶老不理我。”她用稚嫩的声音说。
“她在搞么子呢,不理你?”正挥着锅铲炒菜的奶奶不怎么在意地问。
“在那个水缸旁边睡倒在,脸上有个水瓢。”妞妞漫不经心地说着,却在努力思索李奶奶怎么就不理她了。
“啊!她一老在那里?!”奶奶似有所惊觉,赶忙扔下锅铲,边问边拉她的小手,急忙朝隔壁小跑去。
05
“哎!哎!你们快来哟,李奶奶好像死了!”看过现场后转身出来的妞妞奶奶直着嗓子尖叫着。
当时正值早饭时间,顷刻间屋里屋外站满了人,人们端着饭碗在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唏嘘着。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河那边端着饭碗的母亲听到一片喧闹声,颇感蹊跷,遂巡声赶了出来。
她钻进人群听出了个大概一二,便放下碗筷大踏步走了进去。
逼仄黑暗的烧火屋里,房顶铺就的黑瓦中间镶了几张白色的塑料布,能漏下来些许光亮。房梁也是黑的,吊着长有尺把,而且粗似黑棉样的丝线,屋角的蜘蛛网接满了黑灰和蚊虫,也不堪重负,欲断难断。
一口土灶依墙而砌,长年的烟火将墙面熏得黝黑发亮,灶台上粘着黑灰和着油污,足有小指头厚,锅碗瓢盆皆失却本真,涂上了时光的颜色。一张黑漆漆的破旧小方桌上,放着一碗看似热了好几次的盐菜,乌黑枯竭,几乎看不到油光。
灶旁是一口口径约一米的水缸,上面盖着几块污浊的`木板。缸旁边便是仰面朝天的李奶奶,只见她背倚墙面,下颌抵至胸前,整个被一只银色的水瓢罩住了,右手微屈抵着缸面,两腿蜷缩,两脚上扬。
人们断定她是取水窒息而死,地上有一摊水渍,上面有滑倒的印迹,死了多久,谁都不敢妄下定论。见得母亲进屋,邻居们便又蜂拥而至,围得水泄不通。
06
“你们这些人就老看热闹的吗?!来,你们来个人帮我把她抬到床上。”母亲直言直语,用满含期待的眼神扫视人群。
有人摇头,有人摆手,人群“嗖”地向后退了几步,有人险些沒站稳踩到了人家的脚,有人碰到了人家的身体,还有的一个趔趄,被人顶住了,都尴尬地笑着说,我们怕。
“有么子好怕的啦,没见过死人的,再等哈时间长了,腿子压不直就不好穿衣服了!来!大叔(我爷爷的叔伯堂弟),你来帮我!”母亲是急脾气,说话有些不容商量。
躬身驼背的大爷有些不情愿地走上前,俯下身去抬李奶奶的双脚,母亲揭开那只瓢放在水缸板上,陡地看到李奶奶青紫的脸时也有过少许迟疑,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一手环抱着她的头,一手抬其背。幸亏李奶奶不太沉,没多大功夫便被放在了床上。
母亲怀疑她有私房钱在身上,便摸了摸她的衣服口袋,还真是摸到裤腰有点鼓,急忙伸手进去,掏出了一个裹着的蓝色方格手帕,摊开来是一把整的、零的纸票,一数共六十块钱,她包好放进了荷包里,思忖着待国权叔回来就交给他。
07
有人赶忙去通知了李奶奶就近的小儿子,小儿子一刻不耽误地吩咐人赶去向一百多公里外的国权叔报信,自己则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临近黄昏,国权叔一家才心急如焚地赶到,原以为回家是个烂摊子,始料未及的是在弟弟及母亲的张罗下,事情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当他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忽地脸腮轻动,沉默半晌,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塌上沉沉睡去的母亲,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母亲把六十元钱交到他手上,他紧握住母亲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声哽咽着说:“你是个大——好——人,你是个大——好——人。”母亲连连摆手示意道:“不那么说,不那么说。”
08
转眼李奶奶已走了二十多年,国权叔一家先后辗转多地,父母也流落在外好多年,听说他们一直对母亲的善举念念不忘,感恩至今,曾多方打探父母的消息。
二零一二年八月,父母回家,他们接到了国权叔打来的电话,先是一番慰问,继而又是一通感谢的话,听得母亲热泪盈眶。有人记着她,便是欣慰的。
09
二零一四年腊月的一天,天阴冷,我们家堂屋中央生着一堆火,一家人围坐火堆旁。忽听得狗吠声,母亲出门一探究竟,却见得国权叔二老一人提一箱礼品笑盈盈地朝她走来,母亲喜出望外,像迎接久别的亲人般地迎了上去。
火堆旁,他们彼此嘘寒问暖,我在一旁笑而不语,侧耳倾听。
“好多年了,终于看到你们了,老喽,都老喽。”国权叔的目光在父母苍老的脸上来回移动。
“是的哟,还不该老?几十年沒见了。”母亲喜不自禁的样子让我好生意外,忘了有多久不曾看到她开心地笑了。
“老在打听你们二老的消息,好想你们,我们家奶奶死得亏你们啰,好好的人啰。”国权叔有些动情地说。
“哎哟,一桩小事,还老提起,没么子没么子。”母亲脸有点潮红。
“你们二老苦了一辈子,沒指望你们苦出来的哟,这个村没哪家有你们家穷,没哪个有你们苦。”我看他满脸疼惜的样子,忍不住好想落泪。
“唉!苦了有么益哦。”母亲一脸苦涩地笑着说。
“有益的,有益的,好人有好报!”国权叔笃定地说。
……
他们久别重逄,兴致盎然,聊了好多久远的往事,我在一旁大饱耳福,那些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都在我脑海里堆积、重叠,又扩散开去……
10
母亲是个信佛之人,尤其同情弱小,爱打抱不平,常倾囊助人,她的善举不胜枚举,但像国权叔这样感恩的人不多,反倒让她感动、伤怀。
她打心底希望做了好事的她家庭和睦,家运顺畅,但一切似乎都事与愿违,一颗心在世事的浸润下已是裹满寒凉。
她曾打心底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做好人,人们常说的“好人有好报”,是不是该打个问号?
11
也许,前方多孤凄,心路多磨砺,但“善”乃母亲之本性使然,熟识无睹,她会更难过。
365极限挑战日更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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