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读川端散文
川端康成不算易读。
阅读川端,需要时间与契机。恰若他谈美,言“美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一眼就喜读川端的人,无疑是幸运的。可惜学生时代初读川端只觉寡淡,一朝束之高阁,从此闲置数年。而后读村上、芥川、三岛、太宰、谷崎、永井、宫泽、森鸥外……孰料最终绕回川端时,竟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叹,迟是迟了一点,最幸是没有错过。
几年前,曾连续两年为同一个毛病入院,每次一住,几乎足月,也算颇受了些折磨。期间读两种书,佛经与川端。由此塞翁失马,机缘成熟,用流行的说法便是“久别重逢”。
诗意
川端最为人所熟知的句子,当属《花未眠》中的“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这是他的名篇散文,此中意境早已有人类比东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小说《千只鹤》中另有一句,“将一朝就凋谢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言有尽而意无穷,极富诗之灵性;再如《山音》中写春意,“从红梅树下钻出来的三四只白鸭逃走了。信吾从鸭子黄色的嘴和带点深黄的蹼上,也已感受到春意了 ”。若说上句是诗意,那这句便俨然像是将古诗白话化了。红梅、白鸭、黄嘴、黄蹼,季节本就是色彩与物象的`流动,而流动本身就带有“无常”的意味。
川端是纤细的,但纤细并不只意味着文字上的精雕细琢,那仅是观察的细密而已。唯有感受的细密才能赋予文章韵味,川端尤其擅长观照自然,自心与自然的相互渗透,呈现的乃是白云无心飘浮山巅、明月无心倒映湖面的诗韵。
物哀
西方文学川端也有所涉猎,不过自比不得大江、村上之流,他传承的仍是日本传统小说的美学,可谓最得本国文学之精髓。
言及日本文学,有一个词几乎避无可避,“物哀”。但到底何为“物哀”?要真正确立一个明确的定义,委实不易。在这个意义上,“物哀”二字倒与释家的“空”字近似,点出一个字、一句诗便足以让人意会,同时又千秋万载言说不尽。
川端曾言:“平安朝的‘物哀’是日本美的源流。”这里说的是源头,是《竹取》,是《源氏》,是宋玉之于悲秋,是特纳之于雾都伦敦。而后开枝散叶,由此是为传统。传统可为桎梏,亦可作加持,川端心甘情愿委身于此,带着自己的印记越走越深。
《雪国》中有一个细小的片段,主人公岛村在火车上看见一对偶然相遇的乘客,两人一路相谈甚欢,老者到站时作别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仅此, 岛村便“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
再看《山音》,菊子向公公信吾解释腰带上的图案是梅兰竹菊四君子,还说四君子图很常见,画册或和服上比比皆是。而公公信吾只答了一句话,“那图案多么贪婪啊!”
此二者一哀聚散、一悲盈满,川端笔下的物哀可见一斑,小则是审美意趣,大可至生死大观。但从阅读的角度来讲,与其去定义,不如去感受,物哀本就超越理性。川端一生都是美的囚徒,以悲为美,以美为悲,落笔成文哀情万种,如何是“闲寂”、“唯美”、“死灭”几个词就足可盖棺定论的。
岛村情不自禁的“眼泪”、信吾所说的“贪婪”,这些无关痛痒的插曲,若是删去,情节上绝不致伤筋动骨,但却是川端小说里的命脉。病中不便动弹时,反复咂摸品味的也正是这样一些细节,盯着天花板就此打发了好多个时辰,竟未生枯燥。而今想来,反觉不可思议。一时一地的入迷,幽情悲绪却缱绻至今。
物哀的极致是对死亡的欣赏与赞美,但川端的自裁之举,在此不欲多提。纵然日本名家多于此殊途同归,但毕竟各有各的因缘际会,在这个问题上,殊途的意义远大于同归。川端先后多次在作品中美化死亡,临终亦未留只字遗书。走前只道“我散步去”,平静,平静已极,的确是踏上归途,而非穷途。
川端曾于《千只鹤》中借文子之口,如是说:“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既是如此,何必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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