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曾慵懒做女红的经典散文
“女红”这个词还没有读出口,心绪就被轻轻撩拨了,仿佛看到一位身着浅衣素裙的窈窕女子,颔首静坐于雕花镂云的窗前,云鬓高耸,峨眉横扫,宽大的袖袍中露出纤纤素手,针线起落间缝织着层层叠叠的心思。
在古典诗词歌赋里徜徉的女子们,“女红”曾一度成为她们的别名,从《孔雀东南飞》中“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的刘兰芝,到《红楼梦》里挑灯“病补雀金裘”的晴雯;从孟郊《游子吟》中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到秦韬玉《贫女》中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从孔尚任《桃花扇》中的“慵线懒针,几曾作女红”,到无名氏《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濯素手,札札弄机杼”,母亲的慈爱、深闺的寂寞以及女儿家对不可知未来的憧憬和隐隐担忧,都隐藏在兰花微翘的“女红”中。
从诗词歌赋中走下来的“女红”,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长河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不仅是一个缠绵悱恻的深闺故事、一首低回婉转的诗词、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也是女子一生最重的负担。
儿时的回忆总与外婆的针线相连在一起。外婆是个旧式的女子,自幼在深闺大院里练就了一手绝活,她能够完全不用图样就凭一双巧手把眼睛看到的、脑子想到的图案绣下来,而且绣出的花能生香、鸟能听声、虎能奔跑、人能传神,更不消说山水的钟灵毓秀和百花的姹紫嫣红了。凭着出色的女红和漂亮的长相,十七岁的外婆嫁入了当地一大户人家。后来外公去世,家道中落,外婆凭一双巧手,日夜不停地忙碌着,把妈妈抚养成人。妈妈结婚后,外婆又随我们一起生活,不仅一家七口人的穿戴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还不时义务帮助左邻右舍缝衣制被,插花描云,我从记事时起就很少看到外婆那双手停下过。我们姊妹几个也因此常有漂亮的新衣新鞋可以穿出去炫耀,惹得小伙伴们羡慕不已。即便偶尔穿出一件破了的衣服,那破损的地方定会绽放出一朵灿烂的花朵来。我生下大罐、二罐后,七十多岁高龄的外婆又兴致勃勃地拿起头号钢针,在每年的夏季为他们做好了越冬的棉衣。一直到她去世后四、五年,那些大小、厚薄、样式不等的棉衣,还陪伴孩子们度过隆隆寒冬。
清理外婆的遗物时,我从她一直放在床头的旧木箱底翻出一件大红的老式斜襟上衣,刺绣在前襟的花开富贵和袖口的并蒂莲,都是那么精致、完美,特别是沿衣襟铺开的那排盘扣,缠缠绕绕,似花非花,含蓄、典雅而又不失浪漫、娇俏,让人叹为观止。想来外婆缝制它的时候,一定是水一般秀美的女儿吧,而前廊上的阳光正合适,木头柱子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廊下的二月兰正茁壮地盛开着,紫色、白色的花穗,洋溢着春天的喜悦,梳长辫、着碎花衣裙的外婆,颔首低眉,怀揣着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在红艳艳的绸缎上一针一线绣下了细密的针脚和如花般心思。这件红嫁衣,倾注了外婆少女时代一腔俨俨的情怀,陪伴她成为幸福的新娘、年轻的妈妈,也阅尽了外婆一生的苦难和沧桑!也许,在外公离世之后,22岁的外婆就把火红的嫁衣压进了箱子的最底部,从此再也没有拿出来过;也许,寡居几近半个世纪的外婆,在四十三年漫长的岁月里曾经几次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悄悄把嫁衣铺展开来,含泪轻轻地抚摩,一如触摸到了那段幸福美好的时光。而我,在外婆走后的几年里,多次把嫁衣贴在面颊,仿佛再次享受到了外婆的温暖,也愈加明白了外婆坚韧、善良、豁达的外表之下那绵绵密密的心思和“寂寞花开独自赏”的孤苦。
也许因为有了外援,妈妈的女红和外婆比就逊色多了,不过纳鞋底、缀扣子、套棉被、补袜子这些针头线脑的事儿做起来也还挺得心应手,再就是妈妈也有自己的强项,她能够拿起竹针织毛衣,脚蹬缝纫机做衣裤。外婆去世之后,我们姊妹几家孩子的棉衣妈妈也学着做了起来,而且效果还可以。听到我们夸奖她长本事了,妈妈很开心,竟然悄悄地给我们四对夫妻一人做了一套厚实实的棉衣棉裤,大家现在穿惯了羽绒服、太空棉的',谁愿意穿这个呢?至今为止我还没见任何人试过身。不过有一套“妈妈”牌的棉衣放在那里,不会再怕面对滴水成冰的寒冬,心里的这份踏实可想而知。现在妈妈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她没有外婆高超的女红技术,却一样的拥有对儿女绵绵的厚爱,我常见她戴着老花镜不停地穿针引线忙着给我们纳鞋底,大小十多口人人有份,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全是妈妈的关爱和牵挂啊!
小时候,大人们不喜欢我摸针头线脑,根深蒂固的“学而优则仕”思想对他们影响颇深,在父母的潜意识中,总认为针线只与家庭主妇画等号,做针线活是没有出息的表现。但我对“女红”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本人还算天资聪慧吧,自小到大,只有不想做的,没有做不成的。十二岁那年,经二婶言耐心指点我给小弟做了一双鞋子。先照着鞋样子在外婆用旧布、浆糊制成的硬布片上剪下一块来当里子,再用一块新布片覆盖在上面,用白布条沿周围一圈用密密的针脚包上边,一个鞋帮就做成了。鞋底是用废旧的凉鞋底改造而成的,在鞋底周围用烧热的铁条钻出一圈儿小孔,用粗粗的棉绳子把底和帮缝合在一起,一双小鞋就算大功告成了。鞋子穿在弟弟脚上时,妈妈大吃一惊,在责备我耽误写字的同时,还顺带夸奖了一句:“这妮子,学啥像啥。”
学做的第二样“女红”是刺绣。刺绣可是项技术活儿,不仅要用针均匀,轮廓齐整,还要填色准确,不然绣出的东西准是个败笔之作。儿时常看见外婆戴着一幅老花镜,一根银针在绸缎、麻葛、布帛等底布上上下穿引,彩色的丝、绒、棉线等就会连成寓意不一的花纹、图案或文字,觉得非常神奇,她针线筐里那竹子做的花绷子、五颜六色的绣花线儿,对我都有莫大的吸引力。外婆看我爱不释手的样子,也乐意教我。在外婆的言传身教下,也绣出了几样像模像样的东西来。第一件成品是一对枕套,白色的的确良布上用丝线绣上几朵小小的梅花,粉红色的花瓣,褐色的枝条。这件绣品的竣工让我有了一种成功感。
想想古时的女子们,整天坐在绣楼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拿着绣花针一针一线地绣着自己的少女心事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真是富有诗意啊!豆蔻年华,读《西厢记》时想象着也有一位痴情的张生会逗留在我的窗下,有一位机智懂我心思的红娘会将他引进我的小屋,我也会用如水般的柔情绣出我甜蜜的爱恋。但终日埋首于枯燥的书本和日重一日的题山题海里,我错过了张生和红娘,没能成为多情的莺莺,美丽的梦随着岁月的流逝如花瓣般凋落,我轻轻地捡拾起几瓣,夹在书中,拼成璀璨盛开的模样,让它们绽放在我的学生时代里。
一日,我翻找秋季服装时竟然扯出了结婚时给自己绣的一幅门帘,这使我心如潮水般激动不已。在我们农村老家,女孩儿出嫁要陪送门帘的。门帘是用宽一米许、长两米多的布匹做成的,上端装饰有经刺绣后的好多寓意深刻的图案帘搭,帘搭上联缀十来条绣满各种花样的美丽的飘带,悬挂在新房的卧室和客厅之间,以隔开外间和内室。出嫁的女儿可以不要金不要银,但门帘是不可或缺的。外婆本来早早给我们姐妹三人各自备下了一挂十分漂亮的门帘,但我坚持自己亲手制作,把自己的那挂送给了小表妹。我要自己的门帘简单大方,富有特色,省略去了做工复杂的诸多飘带,只在帘搭上绣出数枝斜梅,象征我们坚贞的爱情和“凌寒独自俏”的款款情意,帘搭下面装饰有三道火红的穗子,在粉红色的帘面上绣上了一束兰草,几尾修竹,还有妈妈画的两只蝴蝶,再配以亲笔书写的“情愫”二字,显得既秀气雅致、简约大方,而又不失典雅、喜庆,引得村里姑娘们争相效仿。
于我,爱“女红”,不是因为简单日子里的琐碎生活细节,而是闲暇时分充盈生活色彩的画笔。在穿针引线中,你会自然而然地拒绝烦躁,宁静安逸,养成温婉女子的蕙心兰质和娴静之味、淑然之气。一针一线,上下翻飞的是小女子对生活的热爱,灯影下细细密密的飞针走线,营造的不只是温馨如水的画面,更渗透着浓郁的亲情。过程,往往比结果更让人陶醉。
“女红”中做得最多的,莫过于织毛衣了。妈妈是织衣的高手,外婆把剪下的绵羊毛丝丝缕缕纺制成长长的绒线,再染上红红绿绿的颜色,经过妈妈用几根竹针绕来绕去的加工,一件漂亮而暖和的毛衣就成型了。我央求妈妈教我,她怕影响我学习,只让我织些简单的手套和袜子,从来不许我搞大型工程。直到去郑州读书了,我才可以随心所欲。当时,我课余时间除了去阅览室,就是织毛衣。宿舍二十位女孩子,做什么都是一窝蜂。大家先是织平针的围巾,然后买来马海毛用粗粗的棒棒针织那种宽大的蝙蝠衫。第一件成衣是织给一位李姓同学的,他比我早一年考入司法学校,我到校后举目无亲,加之迷失方向,很是苦闷。李姓同学没少给我帮助,所以他央求我帮他织毛衣的时候,尽管之前从来没有做过,还是满口应承下来。我慢慢钻研,慢慢尝试,织了拆拆了织,在几近一个月之后,终于织出一件灰白相间的马海毛格子衫。他异常兴奋,特意请我去农业路口吃烩面。
宿舍里出现了第一件成衣,大家激动极了,不再只局限于织围巾那样的小儿科物品,也开始向毛衣、毛裤进军。织毛衣和毛裤时只要把其中一些关键的部位比如毛衣的腋窝、领口、挂肩和毛裤的开裆等掌握好收放针的比例和尺寸就行了,也没有什么绝招儿,不过有的人会比例布局不当,所以织出来的衣服不仅穿起来不舒服,而且也很不美观。第二件成衣是织给我那个梦中的白马王子的,88年他从开封赶去郑州看我,暮秋了身上还穿着一件单衣,在凉风中瑟瑟发抖。我很心疼,马上去德化街买来二斤半棕色的毛线为他加紧编辑,为了让他尽快穿在身上,当时可谓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了,不仅让好友从食堂带饭,还每每织到深夜。因为熬夜掉了许多头发,根根发丝被我编织进毛衣中,每一针都有我的祝福,每一线都是我的缕缕情丝,每一行都是我对他甜蜜的爱恋和思念,情窦初开的女孩儿把所有的心思都揉进那一针一线里。一个星期之后,一件开衫终于织成了,前襟上特意留了两个衣兜,腋窝处也挖得很到位,配之以乌黑精亮的双排扣,穿在身上不仅保暖而且好看。男友高兴极了,穿着到处炫耀……而今,那个男人早已成了我的夫,这件衣服一直穿到若干年后他体型变胖,扣子无法扣上才算退出舞台。那件爱的信物,现在安静地弃在一个角落里,生了螨虫,有了缺口。其实即便合身,现在谁还会穿它呢?商市里有多少精致的羊毛衫,更能穿出男人的品位和风度,那件毛衣的光鲜过去,也只能封存在记忆里。
在象牙塔里的几年岁月里,除了给男友织衣之后,我还将全家老小的衣物织了个遍。远离故园的日子,绵绵长夜,我把对家人的思念和爱全部编织在一针一线里。
怀孕的时候,宝宝还没有出世已经织好了几件小毛衣备着,织给孩子的毛衣不仅要讲究款式和针法的搭配,更要注意颜色和图案。我特意买了许多《上海编织最新花样》之类的书,里面的式样十分丰富,我们的毛衣便也更加锦上添花,加之我很喜欢嚼磨些事情来,在红色的小毛衣上用黄色的毛线编织出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再织上绿莹莹的小草和紫色的花朵,或者只在前襟上织上一个踢足球的小朋友……一件件漂亮而有特色的毛衣在我手上源源不断地诞生,孩子们穿在身上,实在是好看!
第一次学缝纫是在十三岁时,把妈妈穿旧的一件涤纶裤子撕开,比照着自己身材裁成一条当时流行的喇叭裤,然后用缝纫机缝合。裤子做成时后腰有点窄,线条也不够流畅,但却是我那时唯一高档时尚的衣服,并因此招致好多小伙伴艳羡的目光。上高中了,曾经买了几尺带有暗色花纹的白的确良布,给自己做了条连衣裙,裙摆大大的,腰身处打有一圈皱褶,前胸缀有一排晶莹透亮的纽扣,后面留有精致的拉链,为了配合自己圆圆的脸蛋儿,特意把领口做成娃娃衫式样的,短袖口处缀上两只翩然欲飞的蝴蝶结。穿上去效果不错,回头率急增。也许因为这件裙子的缘故,至今还被同学们称为“校花”,而那朵盛开的白莲花,也永远留在他们高中时代的记忆里。结婚后曾经给自己做过几套衣裙,当母亲后孩子从婴儿到小学,大部分都是我动手制作的。格子裤、白上衣,外加一件小马甲,穿上去小绅士一样。因为儿子一套套简单而得体的衣着,阿兰没少被老公拿来和我作比较后挨训,至今提及还愤愤不平呢。孩子大了,时代也变了,琳琅满目的物品都能在商店里买到,我不必再为家人缝制衣服,那架随我多年的缝纫机,也被弃置在房角里,落满了灰尘。
也曾经迷恋过一段钩针艺术。八十年代,很时髦用钩针钩衣服和桌布、茶盘布、衣领什么的,反正是别人做什么我做什么,别人不做了我还依然乐此不疲。最成功的作品一件是上衣,一件是床罩。前者是件粉红色的开司米缕空上衣,在郑州上学时用膨体纱线给自己钩的,并由此在宿舍内引发了又一轮的跟风。后者是婚后钩织的,先用绕线板把金黄色的涤纶线制作出上千朵菊花,再用钩针把朵朵菊花连缀在一起,在周围钩出一圈穗子,特别漂亮,铺在床上宛如撒满一床的菊花,整个房间里都充溢着菊花的芬芳。这件床罩现在依然发挥着它的使用价值,在我来说它与其说是一件生活用品,更像一件艺术品、一种温馨的氛围,伴随我度过每一个或浪漫或平凡的日子,灿烂了相守的岁月,并把曾经的一份炽热情怀沉淀为相看两不厌的浓浓亲情。
编手链、串珠、折纸、做风铃,用毛线和塑料格子骨架做各种形状的小盒子、用铁丝和纱袜做姹紫嫣红的花朵,什么流行做什么,看到什么做什么,在手工制作中我不仅享受着女红带来的快乐,还把自己的婚姻和生活经营得活色生香。
流水一样的日子悄悄滑过,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心头总有些失落,突然一夜间,铺天盖地的十字绣出现在大街小巷,我手指又蠢蠢欲动起来,买回大幅小幅的绣布,在秋日温和的阳光里或者在冬日温磬的灯光下,恬静地看着一针一线在手中流走,一点一点渐渐形成各色美丽的图案,然后装裱起来,把《难得糊涂》挂在自己书房,把《学海无涯》放进孩子卧室,《花开富贵》和《八骏奔腾》就分别悬挂在客厅和餐厅。它们不仅仅是房间里的一幅壁挂,更是日子这杯白开水中漂浮的几片茶叶,是生活这张宴席上的一瓶红酒,成为平静安宁中的消遣和点缀。每每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只感到心情安宁,岁月静好。
可现在的女孩们,有几个会这些“女红”呢?那“夜灯独对尽女红,晚风相伴是伊人”的婉约画面似乎已经被女性忘记了,有多少人还记得缝纫机的札札声?有多少人还记得阳光下那些光滑的毛衣针?其实这些对现代的女孩们来说也真的可有可无了,不会缝补照样可以穿款式新颖的衣服,不送男友织衣同样会收获幸福的爱情。只是我这样喜欢怀旧的女子,还会经常在闲暇的时候,织织毛衣、缝缝衣服。远去的那些曾经的生活,以后我们拿什么来回忆和怀念呢?
“女红”情结,挥之不去,成为我心底永远的一抹胭脂、一缕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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