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忆跨过悲伤经典散文
【当回忆跨过悲伤】
天已经很黑了,风把两边的草木吹得声响怪异。我一边走,一边想到爷爷以前讲的那些吓人的故事,心里越发紧张。两条腿像是飞一样,走出了几身大汗,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昏黄灯光下擀面条,见我进来,看了我一眼,忽然又大声说:你脸咋那样红?我气喘吁吁地说,我一个人在黑夜走路害怕,跑回来的。母亲说,你害怕啥呢?那么宽的大马路?
吃过晚饭,转身想去自己的房间睡觉。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又折回母亲屋里。母亲正在洗碗,见我抱着书本站在跟前扭捏,问我咋还不去睡?我支吾了一阵子,说娘我想在大屋里睡。母亲说为啥?我说我害怕!母亲停顿了一下,说,那赶紧在这脱衣睡吧,明儿个还上学哩。——躺在母亲的旁边,大风吹的乡村黑夜像是汪洋波涛之中的一艘船,到处都是折断和倾倒的响声。
第二天醒来,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好像自己成功躲过一次可怕的灾难一样,心神格外愉悦。现在回想起来,类似的情景和夜晚在童年屡屡出现,当我觉得害怕,需要帮助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总是首当其冲,适时出现,不离不弃。有一天傍晚,父亲到林场做工回来,腕上多了一块金灿灿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手表,因为,很多同学都戴上了,且都会在课堂和课下有意无意地对我炫耀。
我当然想要,可是父亲就那么一块。我戴在手上试了试,端详了好久,想就此不还给父亲,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临睡时,才不情愿地脱下来,放在父亲枕边。第二天早上到学校,往外掏书时,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和书一起落在课桌上……我戴在手腕上,发现长链条已经变短了,和我的小手腕正好吻合。下课的时候,我也故意让手腕露出来,有手表的同学们看到了,立即没了以往的得意甚至嚣张气焰。
我们的中学在五里外的路边,冬天住校,可学校没有那么多房子,只能借宿在别人家。因为终年不见烟火,到了三九寒天,晚上自习回来,就像进了冰窖似的。好不容易等到寒假,虽然寒风把村庄搅得周天寒彻,但可以贪睡一会儿,等母亲喊了多遍,太阳照在被子上,才懒洋洋起床吃饭。过年的前几天,天气冷得连眉毛都能冻掉。父亲在屋里编荆篮子,母亲忙来忙去,一有闲空,就坐在炕沿上,对我说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母亲说她六岁那年,我们那一带闹灾荒,很多人都饿死了。她被姥姥姥爷带着,步行到山西投亲戚。半路上,饿得晕死过去几次,是姥爷上树摘了干柿子和橡壳子喂给她,才活过来。
父亲接茬说,可不能糟践粮食,到了饥荒时候,粮食比金子还值钱。母亲嗯了一声,又说,现在的人都有吃有喝了,做啥事都不讲良心……然后是一声叹息。……还有些时候,我正在写作业,忽然听母亲说:等你长大了,俺和你爹就老了,等你长到俺们这个岁数……唉,人都是一代替一代的……唉,没法儿。
诸如此类的话,只要我在家,在她跟前,母亲就会说,就把她经历的全家经历的乃至整个家族经历的苦难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耳朵里灌。开始我还能接受,可重复得多了,就有点厌烦。见她又说起来,就赶紧找个借口躲开。——不知不觉间,我像母亲说的那样长大了,到外地读书,后来又参加工作,这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我也真的长到了父亲母亲当年的模样。
几次回乡,母亲却很少再说起从前的事情,还是忙,父亲也是,放下锄头又提起镰刀,刚喂了鸡又去地里薅草。我坐在母亲身边,故意说起以前的事儿,母亲似乎没有听懂,就催我去休息。2009年,病了九个月的父亲离我们而去。我悲伤莫名,坐在已经白发苍苍的母亲身边,说起幼年旧事,忍不住梗咽出声。
回到单位后,一直在想父亲,想自己在父母身边的事儿,总是有一种悲伤,像刀子在凌迟,像绳子在紧勒。我不知道如何解除这悲伤。其实我知道,这些悲伤根本无法排除,当可触可摸真实到眼帘的爱如风筝断线,悲伤就是注定了的“宿命”。作为当事者和一生都在渴望爱的人,只能在悲伤中一点点回忆。可是,回忆也好,悲伤也罢,它们是无法跨越的,就像人间所有的情愫,它们本就密不可分,如影随形,终生环绕。
【人也是有根的】
十多岁时候,我懒惰得出了名,别人说起来,都知道我就是拖着屁股懒的那个半大小子,要是再不改,喝西北风都找不到抢不到一个好地方。事实也是如此,在乡村年代,我下地干活的次数板着指头就可以数过来。长到十七八岁,只是知道,每年春天,气温一变暖,往田里挑了粪,再抡着锄头翻松了泥土,要是再下一场雨,就能点种了。有一年初夏,不情愿地跟着父亲到了地里,坐在地边的石头上磨洋工。父亲一声不吭,蹲在正在成熟的玉米地薅草。太阳大得像碾盘,直罡罡地压在头顶。我看着父亲汗水濡湿的后背,忽然觉得了惭愧,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蹲在了父亲身边。
父亲看了看我,用手背摸了一把汗,咧嘴笑笑,说:当农民不会种地,以后连个媳妇儿都找不上。我说,我不想当农民,不想种地。父亲抬眼看了看我,又咧嘴笑笑,手指继续薅草。父亲又说:草多了就把庄稼的养分给抢了,人也是一样,想法多了,遇事往往会没了主意,到最后,还是自己吃亏。
我没有啃声,父亲也没有看我。低着头,一边薅草,一边蹲着向前挪。我也跟着汗流浃背。父亲说:你去歇着吧,这么点草,我一会儿就薅了了。我迟疑了一下,盯着父亲的脸看了一会儿,确信父亲是真的让我去歇着,才起身。可还没有走到地边,心里忽然就惭愧起来,回身看衣服几乎成为肌肉的父亲背影,我跺了一下脚,叹息一声,又回到了父亲身边。
再后来的暑假,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我似乎再也没偷过懒。和父亲并肩在田里刨地或者收割,他都会像自言自语地说一些话。我当时就是听,听过就忘了。现在想起来,父亲每句话似乎都包含了某种哲理。比如,他说:这块地今年种了玉米,下年就得种谷子或土豆了。我问为啥,父亲说:一块地老是种一样庄稼,养份就慢慢减淡了,长不好庄稼也打不了粮食。还说:庄稼全在根儿上,要是没使好肥,浇不够水,遇到大风,庄稼就很容易被吹倒,长不成好庄稼。
父亲还说:庄稼跟孩子一样,小时候没奶水,吃不饱肚子,就长不成大汉们儿。不论哪一种庄稼,都是泥土里面长出来的,石头上不能种地,磨盘上不能跑马,啥都是有根儿的。当时,我对父亲这些话似懂非懂,觉得他在讲他种地的经验心得,也没往心里去。直到2009年3月9日,父亲因胃癌逝去,数月间,锥心的疼痛以外,时不时想起父亲在世时的某些言语和情景。其中一些是相濡以沫的亲情及舐犊之情,还有一些,就是类似于上面他说过的那些不经意的话。
每一次想到,我都觉得震惊,父亲的话,其实就是一些普遍的生活经验,还有他对一些事物和事情的看法。比如,他说的“啥都是有根儿的”这句话,现在想起来,我忽然有一种洞然敞开的通晓感。我想,父亲一生侍弄的庄稼是以根为命的,没有了与泥土的联结,庄稼何以成为庄稼?人也是一样,我们的根就是前面的那些人,是父亲、祖父、曾祖父,还有母亲、祖母和曾祖母……这其实是就是一种流动的根系。
似乎也只能如此这般,一些人匍匐下去,一些人站起来,像年年萌发、成长和收割的庄稼,像枯荣的草木。世间的一切,都如此这般,从地下升起来,再从空中倒下去。一些长出来,一些烂进去。如此循环,如天道,如真理。父亲逝去后的很多时候,无论是吃饭,还是喝酒,到有意思的地方去转,抑或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忽然想起父亲,我的心总是针刺一般的疼,我想,此时此刻,父亲要在多好,我们可以像他们和他们,我们和我们一样,在地上移动着说话,做事。可惜的是,人也像某一季节的庄稼,一旦抽穗结果,它的使命就完成了,而且只有一次。
我还记得,每年初夏时节,玉米、麦子和谷子正在成长,每隔三五天,父亲总会扛着锄头,挨着给庄稼们翻松根部的土,随便铲掉杂草。在密密的青纱帐与风吹如浪的麦地里,锄头和泥土发出的响声沙沙地,嚓嚓地,在旁边的山崖及河沟里穿梭鸣响,从地边到地头,父亲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我知道,松土是为了庄稼更好更深地把根扎进去,长得更高和结实。而父亲,对于我们的那些关爱与呵护,其实也是像跟庄稼松土一样。因此,我觉得,父亲其实是我们的根。也或许,我的根早就扎了下去,遥远、密集、结实,且时刻传送着一种无形但却蓬勃的力量。那力量是和泥土有着深刻关联的,也和周边的泥土、风、草木和流云,甚至日月星光须臾不离,手拉着手,心挨着心。
【我们前面的那个男人】
父亲真的不在了,我才知道,他就是始终站在我们前面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可能是这样和那样的,可以贫穷得不能给我们一顿饱饭,也可富裕得买下整个世界。可是,这个男人一旦消失,所有的担当和痛楚、人世风雨会毫无遮拦地袭击到我们身上心上。这种损失每个人都要经历,可每一个人的父亲,每一个逝者,留存于我们身心的痕迹,是一生都无法抹杀,且独一无二的。父亲,其实就是在前面引路的人,就是什么都比我们先行一步,深嵌于我们骨头、血液、肌肉、毛孔以及信仰里的那个男人。
每一想到父亲,胸腔就鼓胀,像冲了气的轮胎,一天不吃饭也不知道饿。这一症状从2008年8月25日父亲被确诊为胃癌晚期,持续到2009年11月。母亲来到,见我每天嗳气连连,想起一土方——发面,再烧成黑的,擀碎,放在一只大碗里,让我每天早上空腹喝一碗,一连十几天,胸部才逐渐舒服起来。
我记得,2009年3月10日1时31分。我们的父亲在南太行那座村庄故去了,为了等我,左眼一直未闭。母亲说,到最后,他还在等我,叫我名字。我和妻子赶到,他早就被穿戴整齐,脸上盖了一张白纸,再也不会疼痛地躺在了炕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放声大哭,胸脯里好像充满了雷电和火焰,我叫爹,叫俺的好爹,再也没有的爹。
我和弟弟、妻子、儿媳等人,穿着孝衣,哭喊着,在唢呐和锣鼓声中,连同盛放他身体的棺材,一起送到早就堪舆好的坟地。翻开的新土落在他身上,再隆起,再插上缠着白纸的哭丧棒,插上花圈,这个人就永远不动了,从此,经常端着饭碗在门槛上吃饭,蹲在墙根摸镰刀、我进门可以喊爹、电话里可以嘘寒问暖的那个人就没了,近处的村野和田里,再一年的庄稼和茅草,雨水和日月,都在地面上找不到他了。
清明节,我没有回去祭拜父亲,叮嘱弟弟去,问他,父亲坟上的柳枝成活没有,要多给父亲烧些纸钱。到10月,妻子回家把母亲接到我这里来。和母亲说起父亲,就是一阵凝噎,心疼。我不止一次想:再一次回到老家,我一定要在父亲的坟前扯开嗓子好好痛哭一场,最好有大雨和大雪,我想哭他个昏天黑地、日月不分,哭他个江湖呜咽、山峰崩裂。
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听别的孩子喊爷爷,喊父亲。我觉得,那是一根尖锐的刺,不管他们有意无意,我都会疼,是心脏穿透的疼。有时,一个人深夜从办公室回家,在路灯熄灭的路上,总在想:叶子哗哗树林边,还有黑暗弯路上,父亲会不会出现呢?尤其是在雪地或月光里,父亲会不会脱口叫我名字?还像从前那样,脚步踏踏地走在我的身侧或者前面?
很多时候,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从此,你就是一个没爹的孩子了。世界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像父亲那样对我,世界上那么多人,也再没有哪一个像父亲熟悉我们家的田地土壤及下分的树木具体是那一棵。有一些晚上,我总是梦见父亲,有时候很凶,醒来汗水涔涔,有时候真切得就像以前,父子俩坐在草坡上抽烟,抡着?头刨土。妻子也是,老梦见我们的父亲,总说一些智慧的话,与他生前的`木讷形成鲜明对比。
我知道,这些都是真实的,我在单位,不能尽孝,妻子在那里伺候了三个多月,给父亲扎针输液、洗手脚、剪指甲、刮胡子,给他做好吃的,陪他说话,讲一些父亲从没听过的事情。他们是有感情的,以至于最后,父亲对她的喜欢和信赖超过我和弟弟。我觉得高兴,但又觉得沮丧。我想,我是儿子,是另一个他,我们是血肉相连灵魂同体的。但到最后,我反而不是对他最好的人。
每次对母亲说,我对父亲有亏欠。母亲说,你没亏欠的,他就是那命,心尽到,伺候到了,还有啥亏欠唻。我叹息一声,心想,母亲或只是在安慰我,或是不理解。最近一次,我喝醉了,和母亲说起来,声音很大,想起父亲,还在家里大哭。第二天醒来,儿子说我和奶奶说话太冲了,像吵架,他劝我不要哭,我还把他提到沙发上,让他别管。我使劲抱抱儿子,心里酸酸的,还有些甜。
睡不着的夜晚,我在心里一次次想,迄今为止我唯一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刚刚去世的父亲,以前因为他为人老实,性格木讷,心里不很重视,就想着、担心着母亲,一有头疼脑热,就着急,想方设法回去看她,带她诊治。可对父亲,他难受不吭声,胃疼捂着肚子,我带他去了几次医院,都说是十二指肠溃疡,买药吃药,再也只是打电话问问,叮嘱母亲和弟弟,记得好好照顾他,没药了再买上,从没想到,这个男人需要的是更多的关心和细节上的嘘寒问暖,还有那种贴心的温暖。
可当消失成为事实,再强大的力量也无奈其何。伤悲是人生的绵长主题,是隐藏在心脏和灵魂当中的快刀响箭,是突然的精准打击,也是如影随形的笼罩覆盖和瞬间摧毁。
记得我十二三时候,春天,双腿突然肿疼不堪,两个月不能自行,父亲背着我翻山越岭,到处求医问药,就连上厕所,也都是他背我、抱我。……现在,父亲不在了,可他父亲留在我身上的体温,还有胡子的挠疼,以及叹息、嘶喊、劳作等痕迹,都还现实般隆重和清晰,也都像刚刚发生和此时还在。我不知道与我一样没有了父亲的人,想起父亲时心情如何,对亲人的逝去随着时间的迁徙而作何感想,我一直觉得,尽管时间会歉疚和疼痛渐渐减轻,但相对于父亲,我们在尘世取得的任何成功和成就都不能和父亲的功德与仁慈相比,那些世俗的东西,仅仅是人生的一种形式,而父亲是具体的,又是庞大的,是我的,也是我们的,父亲是岩石,是火焰,是刀锋,是旗帜,父亲是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个男人,腰背结实,脚步雄壮。无论是站着还是躺下,他都是我们的方向,都是站和走在我们最前方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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