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乡村大道上的孩子们》的散文
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出生在布拉格一个犹太商人家庭,后入布拉格大学学习文学和法律。1904年开始写作,他是欧洲著名的表现主义作家。他生活在奥匈帝国行将崩溃的时代,又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学影响,对政治事件也一直抱旁观态度,其作品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直觉的手法’表现“现代人的困惑”。代表作有《地洞》《变形记》《城堡》《审判》等。
乡村大道上的孩子们
我听见马车隆隆地驶过花园篱笆,有时我甚至看到它们穿过那些轻柔摆动着的簇叶缝隙。炎热的夏日,木制的轮辐和车辕叽叽嘎嘎地叫得分外响,从地里干活归来的人们扬起的阵阵笑声,使得马车的叽嘎声听起来越发叫人心烦。
我坐在我的小秋千上,在我爹妈的花园里的林间休息。
在篱笆的另一边,来往的行人车辆络绎不绝。孩子们奔跑着的脚丫飞快地一闪而过;收割马车满载着高高的庄稼捆垛,男人和女人们坐在上面以及四周,马车驶过时,轧坏了花坛;近黄昏,我看见一位绅士拿着手杖在慢慢散步,有两个少女迎面与他相遇,她俩向他致意,臂挽着臂,退进了路旁的草地。
这时,鸟儿像阵雨般地漫天飞起,我用目光追逐着它们,看它们一口气飞起多高,直到我觉得并非它们向上高飞,而是我在降落,于是纯粹出于怯弱,我紧紧抓住秋千绳索,开始轻轻悠荡。不久我便更加用力地悠荡起来,此时微风拂来,颇觉凉意。鸟儿归巢,颤抖的繁星出现了。
我在烛光旁吃着晚餐。当我吃着黄油面包,双臂常常搁放在桌上,我已经很疲乏了。暖风将粗糙的网眼窗帘吹得鼓胀起来,有许多次,窗外某个过路人会用双手把它们扯住,好像他想更好地看到我,跟我说话。通常,蜡烛立刻给吹熄了,在煤黑色的烛烟中,蚊子聚集着,长久地绕圈飞舞。如果有谁从窗口问我一个问题,我便会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凝视一座远山或者一片空地,而他也并不特别在意自己是否得到了回答。但如果有人翻过窗台来,说别人已经在等候我了,我便发出一声叹息,站起身来。
“你为什么叹气?出了什么岔子?发生了什么难以挽回的祸事?我们再也无法补救了吗?一切都完了吗?”
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们跑到了房子前面。“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你总是迟到!”--“为什么仅仅是我?”--“尤其是你,如果你不想来,你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一不能原谅!”--“不能原谅?这是怎么说的.呢?”
我们一头扎进暮色里。不分什么昼与夜。我们背心的纽扣仿佛牙齿一样在上下撞击,毕剥作响。我们奔跑的时候,彼此间还要保持固定不变的距离。我们像热带的野兽一样吐着热气,又像古战场上身穿甲胄的骑兵那样踏着脚,高高地跳跃起来,我们沿着短短的小巷彼此追逐,凭借两只脚的冲力,一直奔跑上了大道。离群的几个人跌进了那条壕沟,他们刚一消失在阴暗的陡坡,就像个新来的人一样站到了高处的田野小径上向下观望。
“下来嘛!”--“先上来吧!”--“这样,你们就能够把我们推下来,不了,谢谢你,我们可不那么傻。”--“你们害怕了,你的意思是说。上来吧,你们这些胆小鬼!”--“害怕?害怕像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打算把我们推下去,是吗?那倒是个好主意。”
我们打定主意让人推下去,倒栽葱地跌进路旁壕沟的草丛里,尽情地翻着筋斗。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暖烘烘的,在草丛中,我们既感觉不到燥热,也感觉不到凉爽,只是感到疲乏。
向右侧翻过身,一只手枕在耳朵下面,人很快便会躺在那里睡着了。但是,他想要抬起下巴再爬起身来,却滚进了一个更深的壕沟。于是,他横伸出一只胳臂,向斜侧蹬动着双腿,想再一跃而起,却肯定会跌人一个更深的壕沟。而这个人绝不想就此罢休。
难道不可以将四肢摊开,特别是把膝盖伸平,在最后这个壕沟里好好睡它一觉,这个问题简直想都没想过,他就像个病人似的仰面躺着,有点儿想哭。时而有个小伙子两肘紧贴双胁,从陡坡向大路土纵身一跃,那黑糊糊的脚底从他头顶上掠过,他便眨一下眼睛。
月亮已经开始升上天空了,月光下面有一辆邮车喟喟地驶过。微风开始四处吹拂,甚至在这条壕沟里,人都会感觉得到,附近的树林开始沙沙作响。这时,人也不再希望一个人呆着了。
“你们在哪儿呢?”--“上这儿来吧!”--“大家一起来!”--“你为什么要躲藏起来,别胡闹了!”--“你不知道邮车已经过去了吗?”--“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吗?”--“当然,你睡着的时候.它就过去了。”--“我并没睡着。你怎么这么想!”--“哦,别说了,你现在还迷迷糊糊呢。”--“我可没有睡着。”--“跟我来吧,快点!”
我们紧紧靠拢在一起,向前奔跑着,许多人手挽着手,因为现在是下坡路,人的头无法高昂起来,有人高声呐喊起印第安人的作战口号,我们的双腿以过去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我们跳跃时,风儿托着我们的屁股。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我们开足马力,大步飞跑,以致我们追上了别人,甚至还能够抱着双臂,闲适地打量我们的周围。
我们终于在横跨小溪的桥边停住了脚步;那些跑过桥的人又跑了回来。底下的流水哗哗地拍打着溪石和树根,仿佛还不暮色已深的时分。我们中间谁都没有理由不该跳到桥栏杆上去。
自远处丛林后面,有一列火车驶过,所有的车厢都亮着灯,窗玻璃当然都放了下来。我们中间一个人开始唱起轮唱曲,可我们大家全都想唱。我们唱得比列车行进还要快,因为我们的声音不够响亮我们便挥动起手臂,我们的歌声相互冲撞地拥挤在一起,有如雪崩的轰鸣,这对我们是很有益的。一个人加人大家一起唱时,就像受到鱼钩的引诱一样。
我们就这样唱着,身后就是丛林,唱给远处的旅客们听。林里大人们还没有睡,母亲们为夜晚的来临整理着床铺。
我们的时间到了。我亲了亲身旁的一个人,把双手伸给最近的三个人,开始跑回家去,没有人喊我回来。在他们再也看不到我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我拐向旁边,沿着田间小径又跑进了丛林。我正向南边那座城市走去,我们村里有人这样讲起过:
“你在那里会发现一些怪人!想想吧,他们从来不睡觉!”
“为什么不睡觉呢?”
“因为他们从来不疲倦。”
“为什么不疲倦呢?”
“因为他们是傻子。”
“傻子就不疲倦吗?”
“傻子怎么能疲倦呢!”
【鉴赏】
这篇散文具有表现主义的艺术特征,通过描写儿童嬉戏狂欢的场面,表现被压抑的心灵对外,部世界的主观感受,纤细入微地揭示人类不安的躁动和复杂的心绪。
作者着力刻画了一个夏日的晚上,一群孩子们在乡间肆意狂欢的情景,细腻地描写了孩子们在乡村大道上狂奔、在坑洼里翻'筋斗、在原野上歌唱时的心理感受,没有一个目的,没有完整的情节,没有游戏的规则,纯粹是一种情绪的爆发,狂热的程度近乎崎形。
作品强调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对立,利用孩子们的欢悦与世界的冷漠形成对比,作者越是着力地写孩子们的打闹玩耍,就越是让人感到他们所生活的现实的孤独。孩子们的奔跑、跳跃、歌唱……与宁静的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结尾处,作者颇有深意地写到村民关于傻子的议论,看似荒诞夸张,却正是主观感受极其强烈时所产生的类似于幻觉的变形,在夸张的背后是人物真实的内心体验。作者暗示处在充满冷漠和敌意的世界包围中的人的孤立、绝望的心境,通过对人物主观感受的强化和凸现来反衬残酷的现实世界对个体生命的压抑和迫害,从而深刻地反映了现代人对生存环境的困惑和潜意识里莫名的恐惧。
作品还流露出一种普遍的抽象化倾向,作者所追求的心灵真实,实际上是一种普遍地揭示精神本源的真实。文章没有塑造有血有肉、形象丰满的原形人物,人物被抽象出来,直接显示赤裸裸的本质。作品中的人物不再是典型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典型人物,主人公身世不清,来历不明,来无影去无踪,甚至没有名字,直接用“人”来代替,人物没有个性可言,只是一类人(或整个人类)的抽象代表。
此外,在语言上,作品表现出一种冷漠旁观和平淡冷静的客观态度,作者所关注的只是作品中人物的处境状态,人物丰富真实的内心世界,很少抒情议论。运用短促、冷漠的语言、定冠词的省略、大量的对话重复、扭曲句子结构等方式,形成了一种过于紧张而急促的节奏,借以表现人物内心激烈狂热、喧嚣不安和非理性的情感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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