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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小镇散文

时间:2021-07-04 19:03:30 散文精选 我要投稿

山乡小镇散文

  余秋雨先生是江南人,曾自述想以“江南小镇”为题写点东西感到难于下笔。一位文化学者尚且如此,我一介草民,虽为土生土长山乡人,也曾想以“山乡小镇”为题写写故乡,然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如同两扇綴满铁钉的厚重城门堵在那里巍巍然然,与其不自量力以头相撞,不如搁笔作罢。

山乡小镇散文

  然心存畏惧却于心不死,思念故乡之情压在心底,一旦偶遇一时一事就会应机而发。

  忽一日,梦见亡故多年的老祖母座在路边,衣衫单薄,白发散乱,嗫嗫嚅嚅地对我说:“房子漏雨,冷得很......”茶余饭后不经意间我将此亊说了出来,邻居老太惊骇地大声说道:“啥子房子漏雨?是坟垮了!还不趕紧去看看!"

  我从不迷信鬼神,从不知晓“房子”是亡灵对坟茔的别称,抵不住老太太们七嘴八舌,反正自己已多年未回故乡祭祖扫墓,自感有一顶“不孝子孙”帽子压在头上,于是一大早登上去故乡的长途汽车,一个人,不惊动任何人,不是清明,不帶香蜡纸烛,单枪匹马回故乡。

  汪氏坟山离县城不远,座落于一个叫“大海子”的地方。(“海子”是云贵高原山间湖泊的俗称)大海子又名大海埧,三面环山,与玉皇阁奎峰塔遥遥相望。早年间兴修水利在出水口筑坝成湖,山光水色,松涛起伏,如此风水宝地被民政部门辟为烈士陵园,层层墓碑环绕,悼念大厅庄严肃穆。墓主多是解放初期剿匪牺牲烈士,亦有少数县直机关病故官员在此蹭个位置。汪氏祖坟距陵园不足百步,与战死军人和官员为邻,祖先亡灵想必不会寂寞。

  老祖母的坟茔确实垮了一角,我不禁骇然。请两名石匠作局部修补后,一块心病总算了结。

  故乡,已不是昔日草房与瓦房混杂的边城小镇,二三十层高的商品房鹤立鸡群十分显眼,白鸽只能在其半腰飞翔。幸好大半条古街还在,小巷中的青石板还在,少年时担水的古井仍清泉汨汨亦未枯竭,只是少了担水人洗衣妇,少了川滇马帮歇脚饮马,却多了过往游客驻足,捧冰清玉润井水洗脸漱口,手握相机拍摄喷吐甘泉的青石龙口,仔细辯认井口碑坊石柱上字迹模糊对联。触景生情,顿时想起儿时清晨给母亲担两担水后才去上学的情景,想起放学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手握头大木瓢,在瓦缸中舀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的熊样。甜不甜,故乡水。我吃故乡井水长大,至今七十多岁从未得过怪病,头发还未完全斑白,神清气爽,想必与这眼水井不无关系。

  故乡不是江南小镇,无河堤廊坊,无临河小阁,亦无舟桥交错,少了些柔媚之色,却多了些铮铮风骨。天下万物,都因“惛然若亡而存,不形而神”,而非靠人工刻意雕琢。假山再美还是假山,非自然伟力所致。天地大美是醇和之美。大自然中,从来不会有一朵山茶去攀比另一朵山茶,从来不会有一方太湖石去模仿另一方寿山石,各自有其天然而成的渊源。不必强自己所不能,一切得失都是顺应。不必自卑,马鞭草也要开朵绿绿花。生之欢乐、死之哀痛、金钱地位,都会在大顺应、大过程中消融。每一片树叶对自己存在的状态非常自信,每一块山石孔洞都是风刀霜剑创痕。以万物齐一的眼光俯视天下小镇,无论是江南小镇还是山乡小镇,以此解除内心的心枷,以此实现思想和精神的超越。那种漫画人生、悠然自得,不为物质所缚、不为诱惑所迷的心境,会让压抑沉闷已久的心境得已解脱,有一种呼吸野外小草芬芳的舒畅,有一种悠然见南山的开阔,有一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韵味。(文:《暮春蔷薇》)

  带着豁达开朗的心境步入北门斗姥阁,千年银杏似乎还记得我这个六十多年前的顽童,躬着老态龙钟的驼背笑眯眯地向我招手。荷花池已无荷花,儿片睡莲叶片懒懒地躺在水面上。一片乌云遮天,斗姥阁一下暗了下来,或许老眼昏花,两眼有些模糊,似乎看见水中有一张稚嫩的脸,一双润浸浸的大眼睛盯着我——五七年!贵州日报社总编一十二岁的独生女,就是她,从省城来,到马干山牧垦场看望右派父亲,回家途中为节省路费夜宿斗姥阁,次日被人发现溺亡荷塘......我无言,灵异怪现的斗姥阁游客稀少,即便它有会唱歌的龙口喷泉,即便它有九龙沐佛的稀世青岩泉壁,我却心神不宁,兴至全无。(文:《斗姥阁》)

  (图片)大方斗姥阁荷塘

  故乡大方县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周属夜郎,蜀封罗甸,宋赐罗施鬼主,元置顺元宣抚司,明领贵州宣慰使,清康熙五年设大定府,民国三年废府设大定县。县城始建于明崇祯年间,至今已有360多年历史,1958年经国务院批准大定县更名为大方县。千百年来,水西土司世代相袭治所大方,使大方成为黔西北地区名闻遐迩县治,传承了古老渊远土司文化,孕育出流芳千古的彝族女政治家奢香。奢香功在摄贵州宣慰史期间,平息战衅、兴办汉学、开辟九驿、发展耕织,尽毕生精力,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致力于发展水西经济文化,深受人民爱戴。

  1942年之前的大方县城是川黔公路上一处安闲自在的山乡小镇,每日十数辆焼木炭的客货汽车冒着黒烟驶过之后,古老的县城又安静下来。古街上可见大腹便便的黑毛母猪舒舒服服躺在屋檐下,伸开四肢任随十几支屁股溜圆的幼崽吮吸甘甜乳汁。横臥在老宅门前的老黄狗眯着眼晴盯着穿黑制服的.祱警醉醺醺地从面前走过。年老的阿婆当衔扯开尖嗓门高声叫喊:“猫眯——猫眯喂,死到哪点去了,猫眯喂——”

  (图片)大方北门古街

  每日日落黄昏,小小古镇又热闹起来。打着亦膞、一脸墨黒、只有白眼珠在转的木炭行搬运工为客货车辆装戴木炭。从贵阳来的旅客在古街上走来走去,品尝物美价廉的大方臭豆腐干,到漆货铺挑选漆器工艺品,一支隐花佛像漆碗,一个金瓜形的漆果盒,一件绘有古诗词的漆笔筒——

  除了清康熙四年暴发彝民起义火烧大方县城以外,(这也是康熙平乱后大方更名为大定府原因)大方自古无战乱。即便是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古镇人也是从过往客商口中,从行色匆匆的军人支言片语中知道日本人打到长沙打到独山。抗日战争让山乡古镇着实热闹了一回,操着江淅口音的逃难人流,出川抗日的川军,上街焚焼日货的学生,整日里街上人如蚁聚,城门车水马龙,无论真假,山乡的确繁荣了数年,客栈饭馆也赚了一笔国难财。

  战争毕竟是战争,任何人也逃脱不了历史大潮裹卷,我的“保爷”静云师父就是浙江青田人,为逃避战火与男友去重庆途中流落大方削发为尼。(文:《尼姑庵》)我的姑姑爱上一名行军过路的远征军通讯兵,为了一支军中竹笛,追到云南,追到缅甸,追到印度兰坶加,最后死在异乡尸骨无还。(文:《1942----滇缅路上竹笛声》)我的三伯是国军号兵,爬在树上吹集结号时被流弹击中跌落致残,直到亡故也说不淸自己隶属国军哪一师哪-军,却未曾忘记冲锋号、起床号号谱,时常张开没牙的嘴向小侄儿们摸仿军中悠长的起床号号音:“士兵----起床,猪在----床上----”(打的,打哒。的打,哒大----)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任何人都会在衣胞之地留下印记。1958年秋,支身一人“奉命”去大方县对江公社举办农民画训练班,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大方县成了“中国农民画之乡”,无人记得我是经何人指派,学校?县文化馆?无人知晓这名“小哥哥老师”一年后悄悄离开故乡,而后在缅甸丛林九死一生。留在大方县对江公社那幅巨幅壁画旱已灰飞烟灭,一九五九年人民画报也许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一九六零年曾收到过人民画报社汇来的五十八元稿费,画作作者“农民汪富敦”。

  步入西门城关小学,我放慢脚步,默默无言。这所由孔庙改建的小学是我的启蒙之地。铸着钟鼎文的大钟不知所踪,我不想用“也许”去惴测这位老古董的命运,不想回忆开学第一天今生今世永志不忘的“第一跤”,而这“第一跤”的影像却深入骨髓,让“宿命论”再一次刺痛神经。

  光头,圆脸,时年七岁。身穿小得滑稽的斜襟长布衫,那是母亲用谷草灰将白布染成青灰色后一针一线缝制的学生装。一个书包,其实是-个布挎包,内装几本用皮棉纸装订的“大楷本”“小楷本”,一支带铜笔帽的毛笔,半锭残墨,还有一方重約两斤的砚台。

  母亲送我到学校门前止步。回头望望站在人群中的母亲,忘记面前横着孔庙高高的石阶,刚一迈步,长衫裹脚,一跤跌了个“狗吃屎”。“呯”地一声,祖传三代的端砚跌成两瓣,那可是“金蝉戏水”的传家宝,母亲不心疼传家宝而心疼儿子,拍拍小长衫上的灰,仔细察看头脸手破皮没有,此生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有人从旁冷语伤人:“这娃娃读书读不到头。”何曾想局外人一语成谶,大学二年应征入伍,八年硝烟兵凶战危,想不到入学启蒙第一跤摔得一世人生鼻青脸肿,大学梦断,几乎抛骨异邦尸骨无还,退伍还乡后还蒙受一年政治冤獄,至今仅仅是个会饮酒的糟老头。

  旧时大方古镇四围青石城墙,每逢清晨,谁家早起的绿头公鸭带头高声叫唤,于是乎,西门街家家户户饲养的鸭儿三三两两汇集成群,“嗄嗄”叫着排成长队,摇摇摆摆爬上坍圮的小西门城墙,然后不約而同展翅齐飞,从城墙垛口向低矮的七家田滑翔数百米,劈里啪啦落入湾湾水田。直到红日西沉,吃夠泥鳅田螺大腹便便的鸭群亦步亦趋起程归家返城。一路上坡道留下鸭毛鸭屎,算得上古镇一道不算靓丽的独特风景。

  出古镇西城门有一石柱,高丈余,上刻“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儿时心目中以为过了这方雕着佛像头的石柱便是唐三藏取经的“西天极乐世界”。从石柱再向西行六七里下坡路,见到路旁有数十处烟囱冒烟、炉火熊熊的“七星炉”,便是贵州有名的“小路坡”玻璃小作坊群落,数百年來,匠人们就地取材用硅砂石英烧制玻璃制品,平时制作玻璃坛罐,待到九月秋风起,所有作坊全部攺产“乒乒乓”。“乒乒乓”是一种薄如蝉翼、型似气球的玻璃玩具,小的如鸡蛋,用嘴一吹一吸,会发出“不嘟,不嘟”清脆声响。大的如西瓜,则会发出“乒乓,乒乓”低沉浑厚响声。如此“小娘货”经不住碰撞,且体积厐大,不能用车马运输,只能人力挑运。每逢年关将至,挑夫们像蚂蚁挑棉球,担起形似巨型灯笼的竹笼货担,内装數千支“乒乒乓”,别妻儿老小,离乡背井长途跋涉,走黔西,渡鸭池河,下贵阳,最远可达云南沾益曲靖甚致昆明,一次往返长达数月。来年早春二月,平安赚钱回家者有之,遭遇兵匪劫夺尸骨无还者有之,路遇强风货物飞落山崖身无分文讨口还乡者有之。

  古镇西城门外有送别亲人远行的凉藤庙长亭,有处决人犯刑场,是古镇伤心惨目之地。清康熙四年上千造反彝民被斩杀于此。明末清初前朝遗民宋寅初先生高呼“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含笑就义。民国大定县县立一中红党“读书会”九名师生在此遇难。解放初期清匪反霸亦在此枪决人犯。月黒风高,野狗出没;萤火闪烁,枭鸟哀呜。城墙根下的杀人场阴风惨惨,无人斗胆在此夜行。

  生于故乡,长于故乡,却又絶情寡义离开故乡。待到双足老迈不能再远行,又往回走,往故乡走,人生足迹画了一个圆圈后又回到起点。人生易老,故乡更老,古镇历史遗存只会越来越少。青石城墙已经包藏不住开放的古镇,古镇已不是羞羞答答的村姑,已经学会倘胸露怀,已经学会浓妆艳抹。当虚牙裂缝的老城墙落下最后一颗老板牙,当老城门楼最后-根梁柱坍塌,当古镇最后一条青石巷消失,我会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迷路,再也找不到喷湧甘泉古井,再也回不到那座白墙灰瓦、白鸽翱翔、小巷深深的古镇了。

  不要再让老祖母托梦,找一点时间,找一点空闲,常回故乡看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日无多,人生苦短,看一回少一回,莫虚度晚霞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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