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散文:绿皮火车
暑期的一次行程,想在这天上午从石家庄赶到太原。几人起了大早,喘嘘嘘坐进了候车大厅。大厅里四下散坐着三三俩俩的旅客,吃着早点说着闲话打着哈欠。几个吊扇高高地从屋顶的钢梁上排开、挂下,漫不经心晃晃悠悠地转,带给人一点风凉的意思。座下是塑钢排椅,稍有一点时代感。隔着一格格锈蚀变形的钢窗,能看见外面几排老旧的斜坡顶站台;几个入口的大门都用铁链锁着,检票时才打开,检票员们拿着票钳把着道口,一张张地从旅客手上拿过票去夹一下放行,一如三十年前。但三十年前,哪儿的车站都是人挤成了堆,个个大包小包四处奔突,似乎中国人一半成了“倒爷”。掏出车票仔细看,才37.5元,二百八十多公里的里程呢,别再是绿皮车吧?
这老爷车站,若跑进来一列动车或高铁,也叫怪了。
高铁时代,绿皮火车已经有点被人淡忘,回想起来似乎都是遭罪的记忆。所谓“快车”就是差不多站站停的车,兴许是比长途汽车稍快一点;“特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就是少停几个小站;“直快”好些,意思是直接到达的快,其实也会经停几个大站,如南京“直快”上海,会在无锡或是苏州停两三分钟,六七十公里的时速,近三百公里的里程,快到了底也要五个小时。儿时读课文,看报纸上的通讯、特写,提到这样的绿皮火车通常会加上“风驰电挚”的形容定语,想来不觉失笑。那该是怎样的快啊,古人终其想象也不过“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跟鸟儿飞差不多吧。这些作者的笔真能作。
上世纪的八几年,从杭州回南京,一时间什么“快”都买不到,只得先到上海再换乘。可是到上海的车次也只剩站票了,虽然不到二百公里,也要两三个钟头呢,岂不站死人,加之挤挤搡搡。忽然发现有一趟八点多钟的车有座,欣喜,奇怪这么好的车次怎么还有票且还有座。上了车坦然坐下,又奇怪这车竟然不挤,心想到上海再转乘中午的车,晚间到家是笃笃定定了,全身心的放松,全没在意这趟车到底是个什么“快”。这车走不一会就停下,像是个村镇或小县城,稀稀拉拉上下了一些人,挑担的、提筐的、拎包的.,甚而甩着两只空手的,像是赶集市或下了早班回家,都不见有像样的行李。终于“轰隆”一下走了,溜达似的没一会儿,这车又泄气停下。有人嘀咕“没完没了的让道”。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走,全不像是在认真赶路,四邻座上的那些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我坚定不移忠贞不二地守着自己的座。心下惶惑,这车莫非就是什么“通勤车”吧?是个站就停。就这么走走停停,这么点里程竟然走了八个多小时。出门在外,最怕挤车,常常挤得两脚悬空前胸贴后背,但只要车在隆隆地行进,就且熬着吧。而这般慢悠悠的,走走停停,真成了煎熬,更兼一种被落下了的焦虑,仿佛成了人生路上的零落人。
绿皮火车的年代似乎就是一个让人急惶惶的年代,人们总是纷纷攘攘奔波忙碌着,奔学历,考证书,争名额,拉关系,搞材料,抢生意,都嚷嚷着“时间就是金钱”,所以人人紧赶着时间马不停蹄,就像火车一站接一站,落下了,就是被时代的火车甩掉了,再难赶上趟。所以国人向来都是说“赶汽车”“赶火车”。好歹赶上了,也就心满意足踌躇满志,何曾想过要从容不迫快乐潇洒地走一回?人以为脑子有病。遂又想起一次出差广州。当年那可是个“外面的世界”,什么时下的新鲜玩意都是从那里过来的,诸如三洋收录机、台湾电子表、蛤蟆镜、蝙蝠衫、喇叭裤等等,让人们趋之若鹜。广州一千八百多公里,特快三十多小时,硬卧一票难求,除非有门路,要么舍钱找黄牛;软卧是厅级以上领导干部专享,与百姓无关。排半天队总算买到一张坐票。举着包挤到座前,先仰着头看两边行李架,找了个缝缝塞进去。那包也就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像个瘪三似的夹在两个“大胖”之间,对我囧着个脸。虽然座位靠窗,面前的方寸小几上堆满了茶杯牙刷烟盒酒瓶塑料袋,还有吃剩下的面包泡面果皮和鸡鸭猪骨头,真是琳琅满目五味杂陈有容乃大。车窗上方飘飘然担着一片片毛巾,一抬头便扫着头顶,带着阵阵异味,幸好偶有乘务员过来伸手折上去。这些乘客上了车就像要打算住上一阵子,一应吃喝用度都摆放出来,然后泡上茶,点上烟,再抓把瓜子嗑着,还会相互地让,于是认识不认识的,喜欢不喜欢的,都“亲密无间”起来,天南海北云山雾罩地胡聊神侃海吹;要不就凑几人,茶几上挪开巴掌大地方,吆五喝六地“打八十”、“斗地主”。也有看着窗外发呆的,闭起眼睛养神的,或拿着本书看,扯出份报纸杂志翻,表情漠然,一副超脱凡尘的模样。我自然也只能这般“超脱”着,其实也就是把眼睛收拢在字纸上,用意念把嘈杂挡在耳朵外,那烟雾酒气臭脚味也一并超脱掉了,躲到字里行间寻得一己的宁静。偶或瞄一眼挤在过道上的那些人,站都站不安生,上车下车的、叫卖报纸零食的、上厕所的、找人的,来来往往挤得人七歪八倒,也只得一脸的逆来顺受,甚而还些微的歉疚,像是惭愧自己戳这儿碍事。有人索性钻到座椅底下蜷起腿倒头睡,“管他春夏与秋冬”,苟且出了格调。人或囧得习以为常了,倒也算得上洒脱、格调。只要到得了自己的站,一切都能忍,一切无所谓。
火车一路向西,钻隧道,跨桥梁,过山岗,横穿太行山脉,出了娘子关便渐渐看到七沟八梁的黄土地。车窗时而闪进太阳的光,闪过树木灌草的丛影,又时不时掠过田野,掠过村庄,掠过一些不大的城市。村庄有些灰蒙蒙,土色调的农舍,夹杂着一些草垛、牲口圈和稀疏的白杨树。麦收后的田地像新剃了头,只剩下胡子拉碴,偶见一头两头的黄牛,卧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咀嚼,或扭着头瞪着眼发呆,享受着劳作后的悠闲自在。一群白色、黑白色的羊漫落在高高低低的田埂或山坡上啃草,远远的像是在蠕动。最多见的是成片成片的高杆作物,风吹着,一浪一浪地摇摆,仿佛还听见沙沙作响,不知是高粱还是玉米,也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青纱帐”。
虽然还是老式的“火车座”,人们还是按着“座”面对着面,却不再那般“亲密无间”又无奈,更不见热火得五湖四海一家亲,人们自顾打发着自己的时间,彼此淡淡的,却也在意着。当然也不再有人囧在旁边“戳着”或“躺着”。车厢中段有一群中学生,穿得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看着比大城市的孩子还要生猛前卫,其中几个发型另类,直让人怀疑非我族类。这些孩子坐不住站不安地动弹,三五成伙叽叽喳喳,说着他们的好笑,吵着外面的时尚,也有几个成对的挤挤挨挨,背着大家私语。大概是结伙出来玩吧,也许是夏令营。这帮少年,赶着大世界的潮,骨子里还是黄土地的气息。斜对面是一家三口,显然是庄户人家,不时絮叨几句田头和生意。我们的头儿对面坐着攀上话,知道是两口子带着女儿去逛省城。汉子身材敦实,斜挎着腰包,双手合抱放在腿上,厚嘴唇微张,随时开口要说的样子,大眼睛微凸,奕奕有神,透着精明和见识。婆姨也壮实,坐态、表情甚至相貌和丈夫如出一辙,只是略微欠着身,有点拘谨。小姑娘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像爹又像妈,黑白圆领衫,全黑半截裤,紧紧裹着腰身,脚下砖头底鞋,额上覆着齐刷刷的刘海,靠窗坐着自顾自低头玩手机,对父母的话题全没兴趣。也许她并不像自己的爹妈,至少不会太像。
头儿也是农家出身,老家安徽,大学离乡,不觉已近四十年,在大机关当上了处长,依然乡愁难忘,与农家两口子谈得投机,大有把酒话桑麻的快活。
这三四十年,绿皮火车承载了我们这一代人,承载了一个变革的大时代,又承接着一个未来。这或许是一个能让人们放松下来,得以从容淡定自在自适的未来,不用再那么的惶惶然急切切,人们懂得了尊重,讲究起体面,知道什么叫活出人样,活出自己,活出真正的洒脱和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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