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海经典散文
或许是因为出生在海边的一个小县,我内心总有一种对海的眷恋,常常在静夜无眠时,心底、脑海里总会响起那种近似潮汐涌动的声音,那种大海所特有的声响:低沉、浑厚,无际无涯。实际上大海在我的生命中更像一位早已过世并且生前又过于威严的祖父,让我在人生的成败当口都会想起他。
童年的海,是一幅画。
第一次见大海,是和哥哥一起去的,原本我们是打算去捉一种小螃蟹,学名叫招潮蟹吧?那时,我们叫它鬼脸儿螃蟹,小的如拇指盖儿,最大的也就是比现在那种一圆硬币稍大些,有圆壳的,也有方壳的,最奇妙的是那种小螃蟹如果放到锅里煮熟,它们在变得通体彤红的同时,背壳儿上会显现出类似京剧脸谱的人物头像,那种怒目圆睁、毗牙咧嘴的样子,而且只只不同。那时我们就常各自口袋里装上几只,相互比试,看谁的螃蟹壳儿上的鬼脸儿更凶狠些。
实际上第一次去海边,我并没有捉到几只螃蟹,因为整个下午我都把精力放到了一艘泊着的船上。是艘空船,一条粗粗的缆绳从船头垂下来,弯一条弧线伸进海水里又从岸边露出来拴在一个大铁钩子上。铁钩子的钩齿半扎在岸边的沙土里,哥哥告诉我,这大铁钩子就叫锚。记得当时我失望极了,因为在那之前,我认为锚只应该是三个齿的。
看上去那船离岸不远,我们决定顺着那条缆绳爬到船上去,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我们为什么要爬到船上去了,可能是打算去偷点儿什么,也可能就是要上到船上什么也不偷只是看看。显然我们当时都有点儿吃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一艘真船呢?船上怎么没有人?是不是不要了?
船随着海浪轻轻地晃动,船头朝着岸边,一会儿低下来一会儿高上去,好像正给我们某种暗示。桅杆并不那么直,却高,随着船的晃动它像一支笔一样在空空的天上画着一些神秘的符号。我们脱光了屁股顺着缆绳排成一条小小的队,像群小猴子似地一个跟着一个,但只向前走了有三五步,一排浪涌过来就把我们全都托举起来。第一次落下来时脚还能踩到海底,第二次落下来海底就像一下子被谁抽走了!于是我们发一声喊,调头往回游,当时我还不会游泳只会捏起鼻子扎猛子,我就捏住鼻子埋下头两脚乱蹬,终于一把挠到了海底就站起身来,还没喘口气后背一个浪扑来,一下子就把我拍倒在海滩上,一大口海水咕咚一声咽进肚里,还没有挣扎着爬起来,又有一排浪拍过来,于是又一次扑倒又呛几口海水。那是一种无法形容却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的味道:苦、咸、腥,还有一种恐怖。据说呛过海水的人能从海涛声里听到一种狞笑或冷笑的声音,那天当我终于爬上岸来时,充耳轰轰地响着的就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狞笑声,当时我一上岸就莫明其妙地拔腿狂奔,哥哥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我逮住。
那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我就坐在海边那被晒得暖暖的沙滩上,好像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一个什么。海水从近处远上去,高起来,最后在视力的尽头处划出一条清晰的线,海和天就在那里连成一体,都是蓝色,但海的蓝更深些,更多些质感和定力,那是一种有魔力的颜色,它让人的心平静下来,它吸引人的目光对它长久地凝视,既不会厌倦也不会疲劳。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会经常地想起它,每次它都能像一片药剂一样让我获得一种缓解、释放和宽松。
临近傍晚的时候起了风。起风时,沿海岸线走来几个男人,走在前边的瘦小男人肩上扛了一根大得有点儿不讲道理的橹,另外的几个人有的空着手,有的就胡乱拎着一些水桶马灯之类的东西。他们的脸很像那潮汐退去的海滩,平静得让人感到有几分寂寞。脸上都有很深皱纹,看上去乱七八糟的像刻着许多有什么爬过踩过的痕迹。他们在海滩上翻过来一只原本扣放着的小舢舨,推下水,向那艘我们曾想爬上去的船划去。他们很快就消失在船上的各处,只有那个小个子男人站在船尾,把那大橹挂在船尾一个支架的铁环上,一下一下地开始摇,船开始缓缓地调头,突然,原本卷起的一捆帆被人拉了起来,帆鼓着侧向船的一边,扯拽得那船身也微微地偏向那边,但却突然醒了一样提起了精神,斜斜地向大海深处冲去,船头推起一朵白白的浪花。
我就那么盯着那船一点点儿缩小成海平线上的一粒灰朦朦的豆,然后又被一片漂过的云拂扫了一下就再也不见了。
后来我就告别我那故乡的海去浪迹天涯,但不论我走到哪里,那海的气息总是伴随我的左右,在孤独和失意时它会弥散成孤灯边的一缕宁静、一分亲切或微笑,让我浮躁的心平和下来。
我曾好几次对朋友讲起,那艘驶过海平线消失了的渔船就仿佛是一个我失之交臂的初恋,尽管我知道今生再也无缘和它相逢相遇,但我就是禁不住总是怀念它,它去哪儿了?它去干什么了?它后来还好吧……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又星星点点地积累着新的关于海的认知和体验,后来我就读到了牛顿的那句话:
“我们就像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我们知道的,像我们从沙滩上拾起的一只贝壳,而我们所不知道的,就像身后的大海……”
有时,我感到大海更像一个诲人不倦的智慧老者,让人每次见到他都能获得一些终生受益的启迪。
大概是九三或是九四年吧,我有机会乘船由青岛去上海。尽管从地图上看那条航线是那样地靠近陆地和短小,但实际上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陆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管那叫投身茫茫大海!
在那之前我坐过江轮,是“东方红”几号吧,当时曾感叹它的大,但一旦站在海轮的船舷上,你首先发现的就是过去你所有关于“大”、“巨大”、“庞大”的形容与表述完全是彻头彻尾的用词不当!扶着栏杆向码头上看去,送行和往来忙碌着的码头工人,各个都像在演绎着《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国故事,偶尔开来一辆汽车,看上去就像一件做工精细的仿真玩具。
那是一个夜班航次,当鸣响汽笛时已是时近傍晚,我不知为什么错过了观看海上落日,只记得我始终盯着那渐渐远去的码头、城市和地平线,然后夜幕在不知不觉中低垂下来。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包裹了我,那个我曾置身其中的,有着山峦、林木、楼房、车流和人群的陆地、城市,现在好像淡化成了一片记忆。遥遥远远的,还有几粒灯火在闪烁,已经模糊得快要不可辨认了。
我记得,尽管我很小就夸下海口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常常要挺胸鼓肚儿地对同学和朋友吹嘘说一生最爱的是万里远行,但那天当陆地的最后一粒灯火也终于湮灭在纯黑的夜幕后边,我突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在如此茫茫辽阔无边的天宇间,我是那样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午夜的时候,海上起了风,船员让每位甲板上的旅客都回到各自的舱室,但我还是悄悄地溜上甲板,我想府身夜的栏杆上看海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啊,我怎么可以错过呢?
午夜的大海像一个反目成仇的远亲,你虽然知道还是他,但你无论无何也不能认出他了:那一抹曾令我魂牵梦绕蔚蓝色哪里去了?那轻盈流畅得如同跳动的音符般的鸥鸟哪里去了?或许因为那是一个阴天吧,天上没有月,连一颗星也看不到,四周黑得连一条逢儿也没有,目力所及只有船上的灯火映亮的船周围那一小片海面,而这时的海面好像一块巨大的黑毡,黑毡下有大象或其它不知名的巨兽的背在拱动。海面大起大伏,浪峰奔窜迅疾,让人觉得水面下边正有着许多什么生灵在忙忙碌碌,不怀好意!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夜的海浪向船舷扑来时的感受,在船的灯影的边缘处,它无声而缓慢地高起来又缓缓地落下去,只几个起落它就到了船舷边,却猛然凶像毕露地一扑,哗地一声响,溅起的水雾箭一般射过船舷,在这海天一色的黑暗里,那艘曾让我感到硕大无朋的轮船显得那么势单力薄。我坚信如果这大海想对我乘坐的这艘船干点什么那将会简单得像掀过一页书页!
那艘船上有装修豪华典雅咖啡厅,而且好像是24小时开放,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走进去时尽管是午夜时分那咖啡厅里竟还有十来个人,在温馨得如同诗一样的灯光下,人们分散地坐在各处,嵌藏在厅内什么地方的扬声器低低地放着一支撒克斯独凑,曲目并不熟悉,却听上去透着一种亲切。我挑了一张靠近舷窗的桌子坐下来,叫了一杯绿茶。
记得就是在那个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学会了想家。
不知为什么,那次夜航反倒加深了我对海的眷恋。在那以后的人生经历中,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毫不迟疑地奔向海边。有时我自思,那情愫并不简单地如同一种朝圣,其实那更像回故乡探望一位耳聋眼花的老祖母,我大声地附在她的耳边告诉她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而且,既便她没有认出我来我也不会失望,因为我已经从她脸上的皱纹里,找回了许多我曾忘却了的记忆。
其实在女儿还没有过周岁生日时,我已经决定了要带她去看大海。用时下时髦儿的说法这小鬼头肯定是受了某种遗传基因秘码的影响,从会吃饭的时候开始就时时流露出与海的渊薮,她出生在黄河岸边的内陆省份,却天生爱吃海味儿:爱吃虾,爱吃各种贝类,爱吃海鱼,并对电视上出现的海的画面兴趣盎然百看不厌。记得当时有一则冰箱之类的广告,画面上会有两只海豚跃出水面,那时,只要这则广告出现。女儿不管正在玩着什么,音乐一响她都会停下手来,盯着画面儿说:鱼!
五岁的那年,我带她去连云港。
事隔多年,我还记得当时为什么在众多的海滨旅游的景点里独独地选中了连云港。在作决定到底去哪里时,女儿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一则消息,说连云港附近有座花果山,而且就是《西游记》里提到的那座,女儿坚信,那山上现在肯定还能剩下几只穿花裙、戴小帽、提一条棍子跑来跑去的小猴子。
出发前我已经暗暗决定,这次去看海一定要让女儿在一个离海最近的地方住上几天,最好能找个渔家的小院儿。经过咨询朋友,我知道要想实现这个想法儿,我们得住在连岛上。
上连岛有两种路线可以选择,实际上大多数旅游者都选择在前一站新浦站下车,那样他们就可以乘大巴从号称亚洲第一坝的西连大坝直接开上连岛,但我们多坐了一站,到连云港站下的车,这样我们就只有一种选择:乘船渡过一片海峡。我听了这消息时心里有一种歪打正着的欢喜:女儿就要拥有她人生第一次乘船出海的经历了。
几个自称是“玩船的”汉子上来搭讪,他们一脸不屑地对那一排排泊着的快艇撇了撇嘴却不置一词,只说他们的是自家的渔船,像女儿这么大的小孩子是可以不买票的。其实他们就是没有优惠,我也会选择他们的渔船的,那些快艇太像公园人工湖里的玩具了,我大远地跑来可不是为了玩玩具的。
却也不再是童年记忆中的'渔船了,船尾不再有吱吱呀呀的大橹,玩船的人走过去,提一个摇把儿一阵摇,就有黑烟和很大的响声炸响开来。由于是海湾,水面平静得根本就不像个海,但女儿却很激动,小手儿紧抓了我的手不放,黑亮起眼睛看着那水面,回头问我:爸爸,咱们怎么没带游泳圈儿啊?
码头很简陋,有几分乱石穿空的意思,但却站了不少宽衣短裤管儿戴草帽的渔家大婶,手里都拿了塑料纸蒙着的硬纸板儿,纸板上有照片儿:房间、床、电视机。见有人下船都围上来,争着说自己家干净离海边儿近。就随便儿冲一位长相慈祥的大婶说:去你家看看。其它人听了就都散去,比起城里车站附近的那些生拉活拽的拉客的人,先就让人感到几分朴实平和,心里也就有了些惬意,随便的就问了一句渔家大婶:贵姓?
没想到大婶见问,停下脚转过身,很认真地站好,埋下头,脸色也很谦恭地说:
“家主姓杨”。
那时虽然还没有《我的野蛮女友》之类的电影来教会人们新型的夫妻或男女关系该是或会是怎么样,但最少在一部分前卫的女性的眼里,把男人看成是和自己有着平等的人格和权力的想法儿也早已成了一种令人笑到喷饭打屁的落后念头!家主?这称呼有点儿像后来我在连岛上吃到的一种很廉价的贝壳,当地人叫它海瓜子,对有些人来说,它腥得难以下咽,而对另一些人它鲜得让人连事后回忆起来都要口颊生津!
大婶家果然干净和离海很近,与海岸隔一条乡村的那种小公路,路边起一个不高的石崖,院子建在崖上,窄窄的一条石阶斜上去,一株不知名的大树把小院儿撒满了荫凉。我们选了一间窗口开向大海的小屋,床单、枕巾都散发着一种刚刚浆洗过的清香味,我点起一支烟,努力回忆:这个小院儿是不是什么时候在我梦里出现过?
临近傍晚的时候,小院里进来了一个男人,小个子,瘦,表情生硬,看人时眼睛像有光射出来,露在袖口和裤脚外的胳膊腿儿像做工粗糙的木雕。见到我们这些新来的房客,点点头,眉眼间松驰了一下,却并不说出什么。就见上午接我们来的大婶儿在小个子男人的周围脚步乱乱的了。只一会儿男人已在一张小凳上坐下,嘴里有了烟,面前有了几,几上有了茶。又跑出来两个和我女儿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儿,围着那男人揪胳膊、扯衣服、翻口袋,男人一边说着要打要杀的狠话,一边掏一个小纸包儿出来故意让她们抢到,两个女孩立刻就文静起来了,走到上屋门口儿的两张小凳上坐下,一层层打开那纸包儿,尖起手指,你一下我一下地从那纸包儿里捻东西吃,我想那一定是非常好吃的东西,两个女孩儿脸上幸福极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看着那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桌边吃饭,那样子让我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话: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那个家庭我想一定是幸福的,他们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样子,让我感到美得就像一则上古时代的传说,男人威严地坐着,要喝上两盅儿的,不时要说女儿们点什么,女儿呢,当然是不听的,筷子在每个盘子里翻来捡去,那位大婶一脸的知足和舒心,远远地看过去给人的感觉是每天的晚饭时间,一定是这家人的一个什么小小的节日。
带女儿沿那条海边的路散步,晚来的海风里已有了些凉意,实际上,每位父亲或许都有过这样的感受,如果你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儿那么你就必需是一本百科全书。海风低低地吹,海浪轻轻地拍着岸,已有渔火在远远近近的地方亮起来了,女儿的问题还是没完没了:
“美人鱼没有脚,可怎么穿裙子呢?”
“海鸥晚上落在哪里呢?”
“鱼的妈妈是不是总也不晒被子”
“为什么早上叫潮,晚上叫汐”
当天完全黑下来我们往回走时,迎面碰到了房东男人,就点头打招呼:
出去?
嗯,弄几个蟹子去
我们目送着男人走下路边的坡,下到海边上了一艘并不太大的木船,就有灯在船头船尾和桅杆上亮起来,接着听到柴油机的声音,船向海峡入口处驶去,转过一个山脚,不见了。
回到我们租住的小房,房东大婶儿来了,嘱咐我们说,晚上睡觉前要关好窗子:要起风了,还要下雨,海风硬,别着了凉!大婶还说,明天早上我如果想吃什么海味儿,早点儿说:
“有蟹子,想吃别的也可以帮你们买,不想动手儿的话,也可以帮你们做好,你们出去玩回来就都好了”。
我说:我看见你家大叔下海了?
嗯,天天去。男人呐。
那这起风下雨的……
没事,他行。
大婶说的风和雨,果然很快就来了,给人的感觉像从暗夜深处扑出来的一个阴谋,先是一切都宁静和凝固起来,甚至海面也平整得像块镜面儿,渔船上的灯光倒映在水中,闪烁着,摇曳着,连拍岸的浪花也压低成细碎的私语,忽然,有个什么由远而近地来了,瞬间,风和雨几乎是时同撞到窗上,雨如帘幕,打砸在地上,有烟雾腾起。
大雨落幽燕,白浪涛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都不见,知向谁边……
雨下起来的时候,我想起了这首词,与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同,我当时无法遥想东临碣石的魏武帝曾留下怎样的遗篇,我只想那位消失在风雨夜色中的我的小个子房东。我把女儿蹬掉的毛巾被盖好,又看了看房顶有没有漏雨的地方,然后 点起一支烟,看海。我看到那边房东家灯已经熄了,我想大婶带着她的两个女儿睡得很香甜吧?
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次海上夜航,那次我乘的还是一艘钢铁巨轮呢,现在回想起来身上还一阵阵地掠过一些凉意,我想起傍晚时走下海滩的房东,现在他正在海天中的哪个角落里呢?心里不知不觉的已经在对那寡言的汉子肃然起敬了。
我想他是知道今夜的风雨的,但他却像个守时的绅士去赴一个人生的约会,从容、自信、义无反顾!我想象,当船驶过海峡的山脚他或许曾回头一瞥,我断定他能从上千盏灯火中一眼找到他家的那一盏,或者他根本不需要找到他家的那盏灯就早已看到了灯下妻女们那如同被灯光镀上了金色的笑脸儿,然后他加大油门儿,于是船头划开更高的浪花。
今夜会收获些什么?
在心里,我常把一个优秀的男人比作一头狼,他们游走在山林、沟壑、草地和雪原,他们扑咬斯杀疲于奔命,他们命中注定要终生奔走和弃尸荒野,但只要一息尚存,哪怕遍体鳞伤筋疲力尽,只要能够捕到一只猎物,他们就叼回洞里,扔给崽儿,自己则静卧一边,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崽儿们吃,一边舔着自己的伤口。
我想,那小个子的房东就是这样的一头狼,在这种风雨的夜里他从容地投身茫茫深海,一任风雨和盐渍打湿头脸和衣衫,他在烟雨波涛中劳作着,明早他会提一些什么回到那小院儿?那些东西也很快会变成女儿的新衣、花裙或头上漂亮的蝴蝶节,变成小院午夜的一片恬静安眠。
我爱大海,爱大海造就的男人。我想起初来时大婶的样子:
“家主姓杨……”
当爱在灯红酒绿的都市正被人们以不同的计量单位大量批发,当真情只能在怀旧老人的残梦里偶尔朦胧地闪现时,宁静的渔家小院里居然弥漫着海风不能吹散的浓浓亲情和爱意,我想那小个子房东即便驾船漂过一万重黑浪,他的心里也不会孤独!
第二天上午,房东大婶用脸盆揣来了一些螃蟹,说:昨晚上刚弄上来的,新鲜,也肥,就是个头儿小点,但吃起来要比你们城里买的鲜,煮着吃也行,剁开了炒也行:
“醮着我们这儿出的醋,切些姜沫儿,这东西性寒”。
我跟房东商量,下次出海我想带女儿搭他的船到外海上去看看,我不想让女儿心目中的海永远是沙滩、阳伞、花花绿绿的游泳圈和远远的蔚蓝色的海平线。
小个子房东看看我又看看女儿,突然笑了:
“哼,天下的这些当爹的!一个女孩儿家,出不出海的……”
黄昏的时候,我们上了房东的船,船转过山脚,水面顿时一阔,在斜阳的照射下,海面缓缓涌动像轻风中舒卷的一匹镶满光珠的绸缎,海面上有排列整齐的浮标,分不清哪些是养海带的,哪些是养扇贝的,房东的船在那些浮标间惯熟地滑动,女儿的眼睛又不够用了。
是去下蟹篓儿,船头上堆满了一只一只的竹篓,口儿很小,里边放了几块小鱼,散发着很浓的腥臭味儿,房东把那些竹篓儿隔一段距离投下去一个,篓颈上拴了绳,绳上有浮标,当这一切完成时,房东特意把船向外海的方向又驶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怎形容那天的海景,夕阳、海面、排列整齐的浮标,这些太像一首田园诗了,这和我所有关于海的记忆都不一样,这是女儿的海,童话的海,女儿又开始了她那没完没了的提问了,都问了些什么现在已经再也回忆不起来了,只是后来回到家里小东西画了许多关于海的画,在不同的画里,海水被她画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就连那海里的鱼也都五彩灿烂,它们像长了圆眼睛的绽开的花朵,开放在女儿彩色的海里。
女儿有女儿的海,我也有我的海。
仿佛仅仅是因为一种宿命,我成为了一个流浪的人,我在读山读海读长路的过程中解读我自己,于是我读到一些短暂和永恒。只是有一点我非常确定,从那一次起,我所有读到的海里都有一个小姑娘,她就是我的女儿。她用一对很黑很亮的眼睛打量着海,然后她会长大。长大以后或许她就不再画五顔六色的海和长了眼睛的花朵似的鱼,但我希望有一天她会画出一幅关于海浪的画,浪中有一艘船,船上有一个男人。
但无论如何,是女儿送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海,它好美呀。
海,遥远的海……
我确信,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有一个什么守候着,等待着我的归来,时常,我能透过山峦和旷野的风,听到大海对我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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