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的人精选散文
去市里参加阅卷工作，分到的任务是阅读题目。文章写的是一个乡下父亲，来城里儿子家做客，发生了很多尴尬窘况，制造了很多矛盾，最后老人回去了，留下积攒了大半辈子的五千块钱，主人公在为父亲开出租车门的一瞬间弯下腰，在心里为天底下所有的父亲赔罪。这样概括起来，似乎也是再普通不过的题材，然而我想到了他，一瞬间眼角湿热。
说来他也算是至亲，虽然与他相处不过短短四次，我此时认真回忆起一些细节，心里别有一种酸楚。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工作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T说，带我回家看看。那是一个冬天，春节刚过，城里已经有了回暖的气象，我穿的不多，可到了乡下仍是冷得无处躲藏，不过那冷马上被初见未来公婆的紧张羞涩所取代了，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当时他的紧张羞涩，并不比我少。把我拉到床上坐着，对我嘘寒问暖面面俱到的，是T的继母，他只是在地上来回转悠着，在继母的指示下不时做点什么，第二天一早继母去门市做生意了，我还在懒床，听见他和T在隔壁房间里小声推搡着什么，他准备了五百块钱作为见面礼，不好意思直接给我，而T那时候在他面前，还是一个叛逆的男孩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肯为他转交，两人就那样僵持着。
后来他听到我已经起床的声音，过来问我冷不冷，其实我那天冻得发了高烧，委屈得一个人偷偷掉眼泪，至今没告诉自己的父母。家境拮据，经济掌控在后妻手里，未来儿媳妇上了门，也不舍得把炕烧热，他当时的心里，是否也万分难受呢？那次回家之后，亲戚朋友们半真半假的调侃说，见面礼怎么就给五百块钱，哪有这么抠门的公公，T私下告诉我，按照继母的意思，自由恋爱带回家的女朋友是不需要给见面礼的，为此他闹了脾气，才最终争取到这五百块。
第二次见面是订婚那天，我们一大家子各路亲戚开着车浩浩荡荡去了他家，他很开心，置备了崭新行头，喝多了酒，话渐渐变多，夸我是当今社会难得的好女孩。回家路上我听见爸爸酒意阑珊的说，亲家人是个好人，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无奈，之后一家人陷入沉默。
第三次见他是结婚当天，距离订婚那天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又换上了那身行头，讲话的时候双手发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婚后在他家里住了三天，放松自然，没感到任何拘谨，倒是T和他之间言语甚少，难以理解的父子关系，临走那天坐在院子里的李树下，他对我叮咛嘱咐，去异乡工作要虚心低调，生活上要相互照应，T性格老实，从小形成的弱点，要多引导他……
其实婚后几年，我常常因为T的性格问题气得暴跳如雷，潜意识里也曾将原因归咎于他，不明白他当年到底过分到什么程度，竟逼得妻子服药自尽，那一年T才十岁，而后他又是怎样进了后妻的家门，让T的整个少年时代和青春时期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此间种种他从未向T解释过一句，他们之间言语甚少，他却理直气壮的严厉要求着T，动辄打骂，执意让T埋头苦学，出人头地，如今T已背井离乡，成家立业，他终于觉得大功告成了吗？他余生便无悔无忧了吗？从我们买房到装修，他未出一分钱也未出一份力，是我母亲不远千里跑来为我操劳了一切，陌生的环境，工作与生活，他从来不闻不问，好像我们自然而然就会拥有摆平一切的能力，从不需要他担心，我深知自己无权责怪这些，我内心里真正抱怨的是，他半辈子留在T心里的伤痕，是我用一辈子的温柔都无法抚平的。
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回老家看望父母，T因为工作原因不能跟我一起回去，我一个人也不好去他家，就一直没再见他，直到去年春节T请了公休假，我们才双双把家还，能看得出他特别开心，早早的开着小三轮车去路口接我们，一路上低调的炫耀着，我儿子儿媳回家过年来了。我坐在车后面狭窄冰冷的座位上打量他，五年了，他竟丝毫没有变化，在这五年里我的父母已经迅速老去，而他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黝黑，矮胖，秃顶，那时就觉得他比我父母老很多，而如今终于持平了。到了他家的时候，继母正在做饭，炉火烧得很旺，我想起第一年冬天的经历，心有余悸，就整天躺在暖炕上不肯下来，把父母交代的礼节忘得一干二净，他丝毫没有挑我的理，每天早早起床，到门外劈柴装煤，抱进屋里不停的烧火，偶尔歇下脚来也不肯上炕，搬把塑料椅子坐在角落里，听着我们聊天，很少插言，笑意始终在眼角眉梢，幸福是发自内心的。
那一天继母不在家，他拿出一千块钱硬要塞给我，说，想着你们认识到结婚到现在，都没给过你什么钱，心里不好受，这半年来涨了工资，攒下了这点钱，就当走时的路费吧。我的心一下子堵在那里，眼泪快要掉下来，对于条件好的家庭来说，春节儿女回家，一次聚餐就要消费千把块钱，一桌麻将的输赢也要千把块钱，千把块钱，不够买一身名牌，不够换一个手机，即使当做路费也只能坐个硬卧回去，市里的名师一对一家教，一个小时就两三百块钱，而我的身为乡村小学教师的公公，在他临退休的年纪里终于涨了工资，虽然每个月也就涨那么一两百块钱，但是这件事情后妻不知道，他便可以每个月满怀欣喜的取出那多出的一两百，满怀欣喜的攒下来，想到他心底里惦记着的人，他是多么满怀欣喜，这份欣喜足以支撑起他作为一个父亲的骄傲。或许能够作为一个父亲，这本身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卑微和窝囊的理由，也没有任何人有任何资格让他变得卑微。
这世上的`男人千差万别，地位悬殊，身份各异，有儒雅绅士，有山野村夫，有志得意满的官商，有食不果腹的乞丐，有人呼风唤雨，有人奴颜婢膝，这世上千差万别的男人，你可以选择任意的一个去相处去相爱甚至去相伴终生，但是你不能选择哪一个去作你的父亲。
父母是不能选择的。这是和T最初相处时，我爸爸让我记住的一句话。我爸爸也好，他也好，文章里那位乡下老人也好，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父亲，作为男人，他们有多个身份，无论是什么导致他们贫穷或富有，成功或失败，在儿女这里，在父亲这个身份里，他们都值得同样的被爱。那一天跟他聊了很多工作和生活的琐事，我说爸你放心，最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今后我们都好好的。
阅卷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他来了，和我生活在一起，带着那些所谓难以理解的习惯，不可理喻的性格，我心里能否像接纳T一样，接纳他的一切？如果有一天他老的不能动，整日躺在床上等我照顾，我能否不说一句怨言？还是像文中的儿媳一样，把委屈和不满写在脸上，逼爱人做一个抉择，当然她的诉求也是完全值得理解的，只是人，是否要在红尘俗世中经历一切爱恨凉薄，才能懂得珍惜缘分，才能明白，什么叫做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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