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水散文精选
故乡的稻田很多,多少年来一直没见减少,仅从北金庄的水牛塘到西场队的澡堂门就有千亩之多。每年盛夏,田野便全呈绿色,齐腰的稻秧一望无际碧波翻滚。
村后有一条宽阔的遥沟,多年来默默地为这片稻田提供着水源,水稻生长期间,遥沟总会涨满了水,常见到一些村民扛着铁锹前去放水灌田。
我家也有稻田,因此也常去放水,但我多在夜间去,白天放水的人太多,水流缓慢,费时费力。而晚上就较为清闲,不仅水流速度快,而且来的人也不多,可以悠闲自得地放。
那时,天上悬着星星,田间刮着野风,遥沟里芦苇荡漾,萤虫摇弋。我戳开地头的坝口,一股潺潺水声便迅速窜向秧田,稻田里那些纵横间距,像一张撒开的渔网,水便成了经纬其间的银线,泛着皎洁的光彩。
这是一片夜的世界,稻秧青翠葱茏,水面蛙声如潮。我的脚踩在稻行的间距里,完全望不见脚,只觉得凉凉的水贴着自已的脚面跑,全身的衣服也被稻叶的露水洇透。
脚像一对瞎子,也不知道方向,只能顺着间距走,这一步踏实了,下一步却不知会踩在什么地方。我忽愣愣闯进这个寂静的世界,让那些隐于稻秧下的飞蛾也慌不择路地猛然飞出,嗡嗡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虫鸣,瞬间就消逝在远方的夜幕。
许多坟茔藏在稻秧中间,待我走近,陡然冒出头来,心头便立时一紧,慌忙绕开。白天我曾见过坟丘上有许多小洞,想是老鼠或水蛇的住所,说不定它们现在就立在洞口看我,若知道我是个放水的,会淹了它们的家园,没准就会窜出来咬我一口。
田尾有座坟我倒不怎么害怕,那是一座堂皇的坟,通体用水泥塑就,我常会坐到那个坟顶歇一歇,喘口气。我不担心那里的田鼠与水蛇,月亮照得坟丘明洁光亮,这些动物是不能见天日的家伙,断然不敢爬上来。我可以大摇大摆地坐到上面,听着远方的蛙声,看着四周的萤火,顺便还可监视一下远方的田头。
放水的人都属一个生产队,虽然月色朦胧看不清,可我从身材和扛锹的姿势也可以判断出他是谁。有时也不须看,听到一二声咳嗽也能知道。每逢他们路过我家田头,我就会咳嗽一声,这样不仅算是打个招呼,其实也是防止他们为了放水,而暗下里去堵我的坝子。
放水的人都会咳嗽,特别是路过坟茔,总会来了么二三声,作为儆示。那些动物与坟丘都不会听懂,可他们依旧还会咳嗽,似乎这样就能给自已壮些胆量,缓释一下。
当然,也会有些不愿咳嗽的人,他们鬼鬼祟祟地在田头走来走去,我原本并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只是后来发现地头的沟渠里没水了,才知道他们在上游拦了水坝。于是,扛起铁锹就找过去拆那个坝子,边拆边骂,堵坝子的人躲在暗处虽用力地咳嗽着,倒是没人理会,骂声依旧。
老街的赵三爷就是这样的人,看别人家稻田的水多了,便偷偷切开人家的坝子弄点水,他不想辛辛苦苦地站在田里等。坝子豁开了,自已也就不需劳神,扛着铁锹得意洋洋地回家了,别人家的水放齐了,他也能顺便淌满。
每次见他过来放水,我就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便会大声咳嗽,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希望他能有所收敛。他真的能收手吗?那倒未必,直到那天,我发现自家的梗坝下有很多流水的小洞时,才知道他是个难以教化的人。
其实,就算我去找他也无济于事,他总会理气直壮地狡辩,田埂间原本就有许多黄鳝窟,怎么能证明那些流水的洞就是他用锹柄捅的呢?后来,我打听到赵三爷很胆小,每次待他过来放水,我就藏于坟丘旁学一些古怪的鬼叫,赵三爷立时脸色大变,扛着铁锹一溜烟就没影了。
遥沟上游是高松河,沿河直上便是潘集电灌站,沟里没水时,村民们总会沿着遥沟找向电灌站。那几年刚分产到户,农村各项配套实施都不齐全,人们总陷于一场抢种抢收的无序状态,偷水在那段时间就是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
特别是水稻扬花时节,全乡都在用水,遥沟里的水更少得可怜。可是上游的村庄在此时还会拦水筑坝,每次都要等他们放齐了才会拆坝流向下游,为此沿线的生产队都组织了一些年轻人专门负责去偷水。
我们的上游是大陈庄和三李庄,他们都有自已的偷水队。为此,我们生产队长考虑多日,决定请赵三爷做偷水队长。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全队的人都知道,赵三爷是唯一能把放水这么简单的事做得极不简单的人。
晚上,赵三爷也不带别人,自已扛着铁锹慢慢地溜过去,他一辈子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放过水,全凭偷水才收获了一季又一季的庄稼,他积累了许多偷水的经验。早先他切开别人家的坝子偷水,发现后就会被主家立即堵上,事后别人还会把自家的埂坝磊得又宽又高,像一条小路。即便这样,他还能照偷不误,人们都佩服他诡计多端,尽从坝底捅窟窿,防也防不住。
上游的村民可不知道赵三爷的厉害,他们的坝子并没有出现毁坏迹象,可下面却有许多小洞往外流水,起初他们也不在意,可千里大堤,毁于蚁穴,未到夜半大坝便被冲开溃散,等他们召集人前来补坝时,水早已流向下游。
我直到现在想起这些事,还觉得那几年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赵三爷不仅给生产队偷来了水,也给我们带来了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我们无忧无虑地去放水,也让我们收获了一年又一年的好收成。
秋天的风到了收获季节就会偷偷地吹,昨天还碧绿的大地,一夜就被吹掉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金黄。人们在梦中听到稻穗慢慢弯下头,听到稻粒哗啦啦地响,知道田里已不需要放水,快要收割了。
于是,村民们便开始忙着整理独轮车,没日没夜地磨着镰刀,边忙还边打听着近期的天气。他们看到田里的水已被烈日烤成一朵朵乌黑的云,不停地在稻田上空盘旋,说不准什么时候窜下来就变成一场大雨。
说来,赵三爷是个没福气的人,儿子结婚那年他便归了西。此时,生产队已不须为放水发愁了,队里早在遥沟上架起了一座电灌站。水,再也不是紧张的东西,村民们已不用去熬夜放水,更不用考虑偷水的事。
那个电灌站有专人负责放水,只需一天功夫,就能把整片稻田灌个五饱六足。人们都放心地睡着懒觉,把稻田交付给一片漆黑的夜,交付给由蛙声,水蛇,田鼠形成的天地。
赵三爷的坟就埋在稻田边的路口,他可以随时看着沟里的水慢慢流进田地,夜间,有人路过赵三爷的坟茔,依旧还会咳嗽二声,可坟丘已没有丝毫表情,漠然肃立,只有旁边的稻田,依旧青新茂盛绿浪翻动。
遥沟里的水还是那样漫漫地流着,还会流多少年,没人知道,可流下来的那些故事却让人经久难忘,什么时间涨水,什么时间干涸,都记在我们的心头,也成为了我们这辈人一生都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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