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歌寻踪 撄宁
虽说音乐并不需要假于语言,然而,若马端临所云:“诗者,有义理之歌曲也;后世狭邪之乐,则无义理之歌曲也”;朱熹所云:“诗之作,本言志而已。方其诗也,未有歌也;及其歌也,未有乐也。以声依永,以律和声,则乐乃为诗而作,非诗为乐而作也。诗出乎志者也;乐出乎诗者也。诗者其本,而乐者其末也”;郑樵所云:“古之诗曰歌行,后之诗曰近古二体。歌行主声,二体主文,诗为文也,不为声也。律其辞则谓之诗;声其诗则谓之歌。诗者,乐章也,或形之歌咏,① 同音异弦,是指同一音高的大部分音,在七根弦上都能找到。但七个音由于左指按弦的徽位不同,其参加振动的弦长便不同,再加上各弦粗细有别,所弹出来的声音便相应有所不同。
② (元)陈敏子《琴律发微》(琴书大全):“于声而求意,所尚初不在辞”;而到《溪山琴况》,“希声”被解释为“所谓希者,至静之极,通乎杳渺,出有入无”,“调古声淡,渐入渊源,……此希声之引申也。”
③如《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寓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
④ 曲瞻《声律图赞》。明成祖敕撰,明内府写本《永乐琴书集成》,页1649,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版。
或散之律吕,各随所主而命。主于人之声者,必有行,有曲;散歌谓之行,入乐谓之曲。主于丝竹之音者,则有引,有操有吟,有弄,各有调以主之。摄其音谓之调,总其调亦谓之曲”,可知两者时有夹缠不清,于是有了后人一再的研究与阐述。①诗乐同构,而文字弦歌,各擅其绝,彼此的互动便因此有了相当的可能和足够的理由。《文心雕龙·神思篇》:“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到苏轼《送参寥师》:“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再到陈继儒《容台集叙》:“凡诗文家客气、市气、纵横气、草野气、锦衣玉食气,皆锄治抖擞,不令微细流注胸次,而发现于毫端……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婵缓靡曼之声让位于纯古淡荡之音,一直到清代的王士祯——应该说明的是,他亦是虞山派的直接传人②—— “兴象飘逸”的美学特色、“味外之味”的精神体验,恰好与《溪山琴况》二十四论所标举的“和、静、清、远、古、淡、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③深相印证,正可视为时风所披。
其实,王士祯之以“神韵”论诗,若其语“嵇语妙在象外”④,“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此性情之说也……笔墨之外,自具性情”⑤,实与中国传统美学理论中的标举兴象一脉相承。从司空图到严沧浪,所谓“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⑥,正是这一路风格的最佳诠释。为什么是偏偏到了晚明以后,弦歌才真正淡出?仅仅是美学思想的变化么?翻开平津馆丛书本的《琴操》⑦,援琴而弦、歌毕从死的例子不胜枚举。如《贞女引》中的鲁漆室女,因为人所疑,自伤怀结,歌贞女之辞,自经而死;《思归引》中的卫女,因拒绝夫死子娶的习俗,拘于深宫,思归不得,自缢而死;如《崔子渡河操》中的崔子不得后母欢心,以渡河为辞,系石于腰,自沉而死;……读到这样的故事之后,我们比较容易认同这样的说法:“大抵作琴操者,或为孤臣孽子,去妇弃友,宛结愤郁有感于中,不得已而以其言托之于音,而不忍明言君父之过,或贤者愤时嫉俗,有所讥刺,发之为声,拘于忌讳而不敢明言其事。”⑧而古琴音乐在表情达意上自有其特别深广丰富的表现力。以浙派始祖郭沔所作名曲《潇湘水云》为例,“每欲望九嶷,为潇湘水云所蔽,以寓慻慻之意也”,正深藏韩侘胄被杀,张岩作为支持者被黜的一段故事。琴曲和云声二段,轻音缓度,天趣盎然,不啻云水容与。至泛音后,指无沮滞,音无痕迹,忽作云驰水涌之势。整体不失古音委宛、宽宏澹茂之趣,细聆则深涵重重跌宕、幽思深远之旨。晚明之后,
① 钱钟书先生所谓:“诗、词、曲三者,始皆与乐一体,而由浑之划,初合终离。凡事率然,安容独外。”特有会心之处,更是最好的总结。《谈艺录》,中华书局1996年版,页27。
②古夫于亭杂录》卷3:“‘白首文章老巨公,未遗许友入闽风。如何百代论骚雅,也许怜才到阿蒙。’今将五十年,回思往事,真平生第一知己也。”正是追忆自己年轻时蒙钱牧斋青眼独加的一段缘分。而钱牧斋的《序》和赠诗五古一首更是被冠于《渔洋山人精华录》之开卷处的,可见牧翁在已经成为诗坛领袖的王士祯心目中诚有特别之地位。
③ 《溪山琴况》,康熙十二年,蔡毓荣刻本。
④ 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卷2。《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
⑤ 王士祯:《香祖笔记》卷8。《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
⑥《诗式校注》,唐·皎然著,李壮鹰校注。卷1,《重意诗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页42。
⑦ 《琴操》有1800年以前王谟《汉魏遗书钞》辑本,本文采用1805年由孙星衍做过校勘的《平津馆丛书》本。两者体例虽不同,文字大体相同,顺序略有小异处,多为调适文气,而《平津馆丛书》本更畅,故从此本。
⑧ 清·王坦《琴旨》。素堂,乾隆十一年刊印本。
自乾隆三十年修四库全书,焚禁之烈,何异秦火。小人挟睚眦之怨,借影响之词,有司则见事生风,多方穷鞫。半桃啗君,憎爱殊观;一口吐息,吹嘘异同。失意伤时的贤人烈士,结恨沉忧每寄以声韵,作诗则典故深曲,为文则隐语迭现①,“拘于忌讳而不敢明言其事”也,琴歌的直抒胸臆为抚琴之寄意深远所代替,良有已也。
四 结语
明末,越中张岱发起丝社,月必三会,其小檄有曰:“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政堪佳侣。既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抑按盘桓,敢谓倦生于古乐。”②张宗子毕竟是最知时代消息亦最知操缦甘苦的解人,淡淡几笔文字,俱见悠远之思、沉郁之韵,正所谓玉笛无声、诗人有句,蓦然将浩荡的感喟引向深深的历史潜层。
① 章炳麟《訄书·别录》:“初明之亡,有合肥龚鼎孳、吴吴伟业,皆以降臣善歌诗,时见愤激,而伟业辞特深隐,其言近诚。”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页285。
② 张岱,《陶庵梦忆》,卷3,《丝社》,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页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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