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家园美文摘抄
等待了若干年的消息,终于在一片土崩瓦解中成为现实。我们这条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街道,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一座现代化的商业大楼,很快将要占据这个位置。在我们把所有财产都搬进楼房新居之后,父亲问我说:黑子怎么办?黑子是我家一名成员,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十几年。我在与父亲谈话的时候,黑子就躲在一旁那个角落里,显得异常安静。黑子灵啊,似乎已经听出我们在谈什么,眼里存放的,是有些胆怯游离的蓝色;又像个垂暮的老人,开始发出忧郁的呻吟,那声音持续而低沉,仿佛来自深远的地心啊。
黑子是不可能随我们迁至新居的。它不是那种宠物狗,它是一只德国黑背。人与狗到底是不能同日而语,人的分离充满了互知的情感成分,并且时常会是理智的。一只狗却不同,它无法理解来自人类的所谓解释。我想,我只能把黑子送到乡下舅舅家了。我曾向许多人探讨过,怎样才能使一条狗不再重返家园,但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致的,他们说:因为对主人和家园的忠诚,它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你的。你没听说过吗?美国有一只狗,被人带到了太平洋彼岸,历经几个月之后,它居然又奇迹般回到了主人身边。此后他的主人,就再也舍不得抛弃它了。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干净彻底又利索,如果你真的想让它离开,只能用一块红布蒙上它的眼睛,转啊转,转上许多圈,然后再去你要到达的地方,这样,它就再也不会找到自己的家了。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完成对一只狗的放弃。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虽然我确实买回了一块红布,但我至今也没能搞清楚,那个人告诉我的,为什么偏是一块红布,而不是黑布或者其他颜色。最初微风轻拂的抖动中,黑子把眼前的红色端祥良久,也许幼稚地以为,主人会将带它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甚或一次可爱的郊游。我们把那块红布紧紧蒙住了黑子的头,我看见透过红色的疑惑与恐慌,黑子已经变成既将送往刑场的一个人——当时,并未发现我的虚伪,一心想的是,我该如何把它送得更远,并且如何让它永远找不到家门。我的目的,驱使着我伸出一只手,在它黑色的脊背上轻轻拍打了几下,而那种拍打,也只产生在人类之间的安慰里。
我们爬上了一辆装满纸箱的货车,准备把黑子送到百里之外的舅舅家。黑子的头被紧紧裹在那块红布里,看上去就像戏台上的新娘子,端坐那里异常地庄严而陌生。坐在装满货物的.纸箱中间,怀抱着黑子温热的身体,我想起许多往事。当然我和黑子之间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那只是一种因长期生活在一起,由无数细节累积起来的依恋之情。是的,我们那时的生活充满阳光和乐趣,有一次,它居然为我们拾回了一张百元人民币,那一定是什么人丢在某个角落的,但它却勇敢地把它捡了回来。其实我更相信黑子的品质,它从来不会偷别人,包括对陌生人喂它的食物,始终充满了蔑视。但它,却拾回了一张人民币而不是随便一张什么颜色的纸。黑子用嘴拱开了家门,主人似的径直去了客厅,然后便摇着尾巴骄傲地出去了。它把人民币安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刻,给我们带来的惊喜甚至是有点震撼的。我们并非为钱喜,我们惊喜的是黑子那种像我妻子一样,懂得持家过日子的良民心态……眼下怀里的黑子,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与我的身体是同样的,我们可以互相取暖,它却不断地发出呻吟,用毛茸茸的头擦磨我的脸,红布包住了它的头,它一定非常不舒服。毫无疑问,尽管它的眼睛被蒙在那里,但依然能够知道,身边这个别有用心的人就是我。那辆身下的汽车,盘旋在忽高忽低崎岖起伏的山路上,伴随道路的延伸与时间的推移,我愈发感觉偎在我怀里的身体,因缺乏自信或不满,已经开始了剧烈的颤抖。
与黑子分手时,我没有理由再去看它,更没有勇气摘下它眼前那块红色的布。我知道,这时你的心慈手软意味着什么,只要你摘下它,一切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我走得毅然绝决。不过我还是有些良心的,分手时已将一块早已煮好的酱牛肉,悄悄放在了它身边。这样,当它头上的那块红布取下时,有可能就不会再恨我。
但是,伴随我远去的脚步,我还是听见了黑子狂怒的吼叫。那熟识的叫声一直追随着我,在干枯的树林和赤裸的麦田上空哀伤地飘荡,并且具有很深的延伸性。黑子的叫声在这大山里,听来一定是陌生的,因此也唤起了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狗吠。就在这样混乱的叫声里,我预感到了身后这个偏远的小乡村,会给黑子带来怎样的威胁。把它一个人扔在这里,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没有“”的山狗们。但我现在只能这样做,你认真想一想,半空中的楼房里,怎能容得下山羊似的一条狗呢?
回到家的我,其实已经非常后悔,连续几夜不能入睡,便是它对我的惩罚。只要躺在床上,耳边便会响起黑子狂怒的哀叫,我可以想到它的各种叫声,暴躁的、哀怨的、愤恨的、失望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即使我已身在百里之外,那声音依然幽灵般游荡在整个城市上空。
你可能也有体会,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不管是什么理由,当你真的离开它,绝不会是高高兴兴的。许多往事还留在记忆里,许多细节依旧会活跃地跳在旧影中。
每天我都要回到那个工地上,那里是我曾经的家,而机械化的施工现场,那些正在干活的陌生人,已经使我当年的家园,笼罩在大团大团黄色的烟尘中。我的家园,就在这推土机的轰鸣中,逐渐变得愈来愈陌生。
工地上那位工长,几乎和我混熟了。他问我:你为什么每天要到这里来呢?工地上是很危险的。
我说我想家。但有一句话我没能说出来,冥冥之中我的感觉告诉我,黑子也会出现在工地上。我知道,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它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找到我的新家了,因为我的新家在无数栋崭新的楼群里,是高高在上六楼的一个格子里。而太平洋彼岸发生的那个故事,是一座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古老庄园……它只能到这里来,然而,这里已经是工地,并且每天都在迅速地变得更加陌生。
我徘徊在曾经的家园,也曾问过工地上的许多人:你们见过一只黑色的狗吗?它是一只德国黑背,它已经很老了。
对于我的追问,他们不停地摇头,他们说这里是工地,工地上是不会允许一条狗在这里乱窜的。在我的期望里,还有着另外一种不太美好的可能,也许,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这样是最好的,不但如此,它在乡下也一定养得肥肥胖胖,并且乐不思蜀了。是的,不就是一条狗嘛,既是一对恋人,又当如何?时间与距离带来的那种淡化的魔力,它是难以抵挡的。
腊月,像往年一样的腊月,就那么晃晃悠悠地又来了。我要去舅舅家,看舅舅,当然也是看黑子。
腊月里的老天爷,像故意添乱似的,居然飘起了雪花。山村还是老样子,我的双脚未曾迈进深处,村里的狗们早已乱了营,这帮家伙是欺生的,叫得自信且张狂,东一声北一声,高一声又低一声,就像有多少事情要发生。如此我判定,这里的狗没有一只是优秀的,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就会使它们如此惊慌失措狗仗人势。我家的黑子可不是这个[从][从]样子,我家黑子是很有修养的,有事情它会跑到你面前,并且领着你走从不会乱叫。我就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狗吠中,向村子深处走去,向那个早已很久的等待走去。
我问舅舅:黑子呢?我的黑子呢?它真的把我忘了吗?
舅舅说:黑子?你家黑子第二天夜里就跑了。哪怕有一点声响也行啊,那么粗的锁链,居然就给它挣脱了。它怎么一声也不吭?
我说:黑子的不同寻常,就在这里,你不知道它有多优秀。
舅舅说:走了这么远的路,难道你就为一只狗吗?你多住几天,多住几天我会给你找到一条新的宠物狗,新的。
我说:你能给我找到黑子吗?我一定要回去。我知道它在哪里。我相信,我的黑子一定是去了城里,它已经是一条很老很老的狗了。我要回城,舅舅是留不住我的,而来自天空深处的雪,已经愈发低沉,很快便遮盖了我身后的脚印,那些歪歪扭扭的脚印,那些无所适从的脚印。
我到工地上已经去过无数次了。问遍了工地上所有的人。我说,你是否见过我家的一条狗?它是黑色的,是德国黑背。它叫黑子。它已经很老了。工地上那些数不清的脑袋,都在工地的阳光下沉重地摇来晃去。有些人听了我的话,甚至理也不理,只顾把头低在那里抽他的烟,脸上流露的,是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微笑。
一只狗,如果与你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而你又想抹掉对于一只狗的记忆,这显然并非易事。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我们这座城市到处徘徊,许多人都曾见过我的身影。我像我的黑子一样,从来不会去喊它,我只是不停地寻找,直到有一天,在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了一堆破烂不堪的垃圾,又在那里发现了一块肮脏的红布,直到这时,我的身影才终于停下来。
那块红布,我不知它是否就是当年蒙在黑子脸上的,也许,它只是从某个工地或学校飘来的一块破碎的旗子。但它的确是红色的,上面沾满了似泥似血的污渍,我再也不敢去看它。我的黑子去了哪里?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黑子,我的黑子,它一定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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