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物抒情的优秀散文：小青柑
秋来
1970年，“知识青年”一词敏感无比。我和腊梅将将20出头，被分配到了云南。
腊梅跟我同岁，长我一个月，是个典型的重庆女娃脾气，凡事都是她挡在前头的架势，有时也喊她“腊梅姐”。说到秋来哥，倒是长我们好几岁，性格生的温诺谦逊，是个地道的云南庄家人。这俩人，是那些年造就的、仅有的美好结局。
我们的工作，与其说是劳动，不如说是学会生活。集体主义，把一个个不懂洗衣做饭的城市娃娃，送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生活”一词变得更为厚重和复杂了。
“秋来哥，帮我们做一锅腊肉饭嘛，馋死了。”央求老实巴交的秋来哥的人，自然是腊梅姐。秋来哥总是一言不发的帮我们干这干那，出盐出肉的。秋来哥家种茶，跟所有云南农户一样，祖辈种茶摘茶。我们也是跟着喝不完的茶，女青年们倒是都很享受有茶相伴的日子，唯独腊梅。
记得才到村上，我们第一次偷偷吃茶。大夏天，总觉白开水不解渴，便偷着秋来哥家晾晒在院坝的茶来泡，又还贪心，泡了好大一壶浓茶。大家纷纷饮下，深感口渴算是解了一半，再几泡下去，甚是欢喜这茶滋味。不料，腊梅开始干呕，吓坏了我们。心想本是偷的茶，哪好意思到处嚷嚷寻求帮助，村上也没个卫生院，就赤脚大夫一个，去了等于招供。心急之下，只好跟好脾气的秋来哥交了底。秋来哥忙来看，又回去翻了些瓶瓶罐罐给腊梅吃下。临了说了句：“她胃寒，不能这样喝生普。”
于是，腊梅姐的杯子里，便只泡上块“陈皮”，秋来哥喊她这样泡的，对她的慢性胃炎有好处。
与人性对抗的，叫习惯。我们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习惯了秋来哥;我们习惯了农村，也习惯了无望。
“我这辈子完了。”突然一天，腊梅在深夜侧过身对我说。
“家里出事了?你爸妈怎么了?”我着急的脱口而出。
“家里没事，我有事!”
“你咋个了嘛，这两天不是吃了肉的吗?”
腊梅不说话。
“今天我让秋来哥做的饭，当时我喊的是‘赵秋来’，他愣了一下。”
“这有啥子关系?”
“我为什么要喊他‘赵秋来’，而不是‘秋来哥’了?”
……
陈皮
1977年，恢复高考，热情似乎再次燃起了一颗颗枯萎的心。
“腊梅，你咋打算?我爸妈喊我回去考试，以后留校当老师……”
腊梅没说话。
腊梅还是跟我一起回了城，顺利通过考试，最终当了老师。理所当然的，我们这样的`大龄女青年回城，就业问题解决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婚恋问题。我和同校一位男老师自由恋爱，还算顺利。因为都是下过乡挑过担，深知安稳生活来之不易，更知平凡日子需要珍惜，也算平平稳稳的走在了一起，结婚生子，顺顺利利。
这期间，工作升职、家庭琐事，让我从以往和腊梅的紧密联系，稍稍松懈了些。结婚摆席、孩子满月、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腊梅倒是一直都在相亲，对方都是一个个事业单位的“铁饭碗”。
可是，腊梅依旧一个人。
“要不，你去劝一下吧，再拖下去，腊梅家人快急疯了，她自己也没落个好啊。”我常常在枕边跟爱人聊起腊梅，说起这档子事时，爱人就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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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到了腊梅的学校，看她坐在办公室那个样子，跟我们上学时一样，还是那个专注的、傲娇的女娃儿。她埋着头时，似乎也能看着她高仰的下巴。
“腊梅!”我喊她。
“咿，你怎么来了!快过来坐。”她抬头看见我。
“好久没见了，今天专门来看你。”我抽出凳子，在她对面坐下。
“哼，有事儿就说吧，我还不知道你!”她一边说话，一边拿出杯子倒水。
“你知道就好，来当说客的，你准备怎么应对我嘛?”
“你说你的，我听我的，你该做的都做了，我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你呀，别犟了，你家里给介绍这么多，你到底挑剔什么嘛?”
腊梅不说话。
“你看你，这么多年都住宿舍，就不得孤单?成个家是累一些，但是也挺安慰的。女人啊，怎么过都是累的，但是遇上一个能忍让你的，日子过得不难……”
我苦口婆心的充当着三姑六婆，腊梅依旧低头不说话，直直的盯着手中的杯子。
“你知道怎么最累吗?”腊梅问。
我有点懵，直摇头。
“心里有惦念，舍不得，放不下。”
我更加疑惑了，有些不解。
“你惦念啥子嘛?”
腊梅笑笑，举起手中的玻璃杯，一块陈皮在水中摇摇晃晃。
“我对这块陈皮，念念不忘。”
……
春生
腊梅辞职那年，整个学校都炸开了锅，腊梅家里的三姑六婆更是上了火。“一个城市里的大学生，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要嫁到农村做活路儿，简直是疯了。”大家都这么说。
我心里虽说理解腊梅的选择，但并不认同，我怕她后悔。
那年暑假，我带着3岁的儿子去云南看腊梅。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村头迎我，像是场巨大的盛宴，更像是种认同的狂欢。当晚，我们跟村里人，一起闹热的吃了个坝坝席。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秋来吗?”腊梅坐在我旁边，盯着对面和汉子们喝酒闹热的秋来哥，问我。
我摇头。
“他妈给取的，他是秋天生的，他妈是生他时难产走的。”
我看着腊梅，再看看秋来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嫁给他吗?”
我摇头。
“舍不得，舍不得他被我留在这儿，舍不得没人陪他说话，舍不得他生病受罪，舍不得……”
腊梅喝醉了，秋来哥跑过来，把腊梅抱进屋，我跟着进去帮忙。他先用热毛巾给她洗了脸，然后倒上一盆洗脚水，蹲下身，用肥皂把腊梅的脚洗的干干净净。接着把腊梅姐安置上床，临了摘了她头上的橡皮筋，放在床头。
他又去烧了一锅水，把一颗橘子似的东西放进杯子里，热水一下去，那颗小橘子就升腾起来，弥散开一些茶叶，甚是好看。
“你也来一杯，醒醒酒。”
“这是什么?”
“腊梅管它叫‘小青柑’，她的胃不好，我用上好的广东陈皮，往里面填上茶叶，喝起来既有茶香，对她的胃也好…..”
“我是你的小心肝吧?承认吧，赵秋来……”酒醉的腊梅搭着腔，糊里糊涂的吐露着。
“是是是，快睡吧。”秋来哥立即过去给腊梅搭好被子。
我看着马不停蹄的秋来哥，和逆来顺受的腊梅姐，忽然明白，他们已经把自己活进了对方的生活里，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我似乎也想起了怀孕期间，因为肚子太大，爱人帮我剪脚趾甲的温暖小事。我们在与爱人共同生活的时间里，常常把感情与疼爱，用最朴素的生活能力沉着冷静的表达出来，这也许是大家追求的平淡幸福吧。
那晚，秋来哥跟我说了他俩当年背着我们的暗生情愫，也说了不想耽误腊梅前途而分离后的牵肠挂肚，最终因为舍不得，而选择相守。
“那年生了场病，给她的回信就断了好几个月，她一着急就跑了回来，寻到了医院。她在门口看我打着吊针，突然哭着跑进来跟我说了一句‘咱结婚吧，出院就结’，我当时就愣了。”秋来哥笑着说。
那年相见，我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两个人，我也确定了腊梅不会后悔。
翌年，我在学校接到一个电话。只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人说话，也听不清说什么。正要挂断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哭啼声传来，接着是腊梅的声音：
“我也当妈了，儿子叫春生……”
我眼前竟生出了那一杯“小青柑”，一颗橘子里包裹的疼爱，和弥散开的爱意，顺到嘴里，流到心里，尽是甜蜜。
【本文作者：见山。(公众号：时光里独立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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