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原生态的意义

时间:2022-12-01 11:59:53 意义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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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原生态的意义

  原生态不是一个时尚词汇,它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为什么要把一个生物学概念用到散文领域里呢?道理很简单,时下的散文创作需要生机,需要活力,需要在生理上可以延续和承接的传统,需要在生态上取得平衡和酝酿突破的力量。

散文原生态的意义

  我们先看看原生态在生物学上的意义。原生态最本质的东西是原生质,它由蛋白质、核酸、脂肪、水、碳水化合物等构成细胞中有生命力的部分,而成为生命的物质基础。比如说,原生动物就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动物,大多是单细胞动物;原生矿是矿床中保持其生成时形态和成分的矿物;原生林是从未经人工采伐和培育的天然森林……所以,从生物学层面来说,原生态的关键词是:原始,简单,本能,天然。

  现代生活让我们越来越远离这些东西。无坚不摧的科技武装了人类,比科技更可怕的是人类的贪欲,原生动物被农药和污染气体大量毒杀,原生矿几成绝迹之势,原生林变成次生林、人工林,最后成为城市绿化带。人类成功地脱离了原生态,而迈入了现代化——现代化最可悲之处是它从一开始就与原生态对立。当这种对立愈演愈烈,终于使珠光宝气的人类变得并不快乐,并不舒展,累累若丧家之犬时,他们蓦然回首,发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竟然在他们已无法回到的原点。

  人类的厌旧与怀旧都首先体现在命名上。我们看到,现在叫原生态的东西多了,原生态购物城,原生态超市,原生态饰品,原生态厕所,原生态基地,原生态音乐,原生态舞蹈,原生态诗歌,等等。当然,还有我们提出的原生态散文。

  从生物学意义来讲,原生态重在“原”。

  “原”是世界上最光辉灿烂又最韬光养晦、最惊天动地又最宁静致远、最华美富丽又最质朴素淡的一个字。原始、原初、原本、原来、原野……这样的词汇都有着生命初始的悸动与萌发,有着命运肇端不可思议、不可揣测的玄机和迷局。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个永远无解的哲学命题只能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向原点窥视,就像任何一篇美文,都必须先写下第一个字;而生命的辉煌是从第一个细胞开始的。

  所以,散文原生态提出的生物学意义便是直指本原,颇似禅宗“见性成佛”的意味。直指本原提示了一个重大秘密:散文创作的原点与生命原点的一致性,从而大大拓展了散文的创作空间。但好比禅宗的“见性”不是件易事,散文写作要直指本原又谈何容易。所以,历史上成佛的高僧寥若晨星,而符合散文原生态生物学意义上的创作更非大师莫办,我接触和学习过的,比如:

  《道德经》(老子)、《庄子》(庄周)、《伊索寓言》(伊索)、《史记》(司马迁)、《昆虫记》(法布耳)、《瓦尔登湖》(梭罗)、《徐霞客游记》(徐霞客)、《忏悔录》(卢梭)、《沉思录》(笛卡尔)、《夜航船》(张岱)、《精神分析引论》(弗洛伊德)、《惶然录》(佩索阿)、《上帝死了》(尼采)、《时间简史》(霍金)、《本草纲目》(李时珍)、《诺阿,诺阿》(高更)、《宽容》(房龙)、《往事与随想》(赫尔岑)、《野草》(鲁迅)、《山南水北》(韩少功)等。

  我们发现上述列举的作者队伍中,纯粹的作家较少,像梭罗、张岱、佩索阿、鲁迅、韩少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赫尔岑、尼采是哲学家,房龙是学者,高更是画家,弗洛伊德是心理分析专家,徐霞客是旅行家,李时珍是医生,霍金是物理学家,卢梭是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笛卡尔是解析几何的创始人,司马迁是历史学家,老子和庄子都是中国先秦时代的思想家,伊索是古希腊一个讲故事的人……在众多文体中,散文的确独具一格,它最特别之处在于散文的经典作品往往不是出自于散文家(作家)之手,而由文坛外面的人妙手得之。

  可见,散文的体验不完全是一种纯文学的体验,它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思想的体验、阅历的体验、审美的体验、学术的体验。这种体验与生活本身的联系更直接,也更密切、更主动。在这样的基础上,散文成为一种具有广泛辐射力和无限可能性的文体,真正的好散文甚至超越了文体本身。你还不知道它是散文,你还不知道它是多么好的散文,但是它让你如痴如醉,让你醍醐灌顶,让你手不释卷。你会蓦然发觉,像《精神分析引论》这样高难度的学术著作,像《本草纲目》这样的医药书,像《时间简史》这样的科普读物,竟然都是美好的散文。

  这些散文的无穷魅力,首先就在于它是直指本原的,它们分别从宇宙的本原、从生命的本原、从灵魂的本原、从自然的本原、从信仰的本原出发,探索人类已经遇到和可能遇到的种种迷局。他们在创作中所遭遇的难度之大、所花费的精力之巨、所探讨的问题之深均非一般散文作手所能比拟。他们的写作,除了才气和学识,更重要的是,自始至终贯注全书(章)的生命意识。良知成了散文的血脉,使命感成了散文的脊梁。这种良知不仅仅代表狭隘的正义,而是代表普遍的生命的尊严;这种使命感也不仅仅代表着社会责任感,而是代表着万物生长的自由。

  其次,这些散文是各自领域的尖端叙述,它们都有着卓尔不群的文体超越,从而为读者展开了一个无尽的想象和求知空间。它们的特点早已不能用“文字优美、结构稳重、主题鲜明、技巧娴熟”这种传统好散文的标准来衡量。它们的文字除了准确,其他品质都像是天生的。它们从来不拘泥于散文的结构,而只是服从表现所需要的结构。它们的主题永远是——用自己的怀抱抒写宇宙和命运。它们往往把技巧看作一种对叙述本身的背叛,是一种生命的浪费。它们总是致力于把复杂、神秘、玄妙的事情讲得简单、朴质、透彻,而从不把一件简单、清晰的事情讲得复杂、模糊。

  用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词语说,这是大散文。大在哪里?大在创作者有大学问,有大气度,有大格局。集这么多“大”于一身,当然是大师,当然不是庸常作手所能达到的目标。于是,原生态散文另有一重文本学意义,那是一般散文作者通过努力可以企及的。

  我们不说大的,只说小的,就说散文这一文体本身。从文本学意义来说,散文原生态则演化成三个特质:原:现场意识;生:文体意识;态:自我意识。比较优秀的散文便由这三种特质组成。

  现场意识其实是对建国以来所形成的程式散文、矫情散文的反抗与纠正。比如,我们这一代人都在课堂上学习过的“杨朔体”;比如,好多文学青年最后都为谋生而从事的官样文章写作;比如,如今甚嚣尘上的东拼西凑的网络写作……这都是真正的散文创作应该反而动之的。从内容上说,散文与小说、诗歌不同的地方在于,“真”是散文的灵魂。虽然任何文体都追求在虚构基础上的真情实感,但散文对真实的要求更高,在散文中出现的人物、场景、故事如果真实度不够,就很容易出现矫情作伪或者不知所云的现象。

  可是,散文的现场感与新闻报道的现场感有很大区别。新闻报道的现场感是亲历事情的全过程,对事情的发生、发展及结束进行准确、快捷的报道;而散文的现场感是对亲历事情的真切感受,它不是从新闻的视角,而是从心灵的视角;它不追求快捷报道,而是倡导心灵写作。

  散文领域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将这两种现场感混淆了,他们用新闻报道的现场感来写散文,而后像一批小报记者一样,发现哪里有新闻就一窝蜂往哪里跑。这种“新闻报道”第一个写出来的还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大家都这样写,千人不同却千篇一面,文字再好也味同嚼蜡。时下流行的乡村散文就有这个通病。很多乡村散文文字不可谓不好,描写不可谓不细,用心不可谓不专,但整个文章一出来,似曾相识,连那些好句子都面熟得很;有些文章铺排得很长,信息含量和审美感觉却不高。

  如果刘亮程算得上乡村散文作家,那他后面的人都只称得上“写手”。一听说写乡村能出名,容易发表,中国写作队伍中农村里出来的多如牛毛呵,谁没有两把刷子,写大地、粮食、炊烟、祖母、鸡牛狗猪……哪个不能穷形尽相地描摹一番,讲几个好听的故事?所以,一时间,中国涌现出大量“优秀的”乡村散文家。中国“优秀的”乡村散文家是批量生产出来的。有人说,刘亮程写得那么好了,叫人家怎么写?是呵,刘亮程的确写得好,但一个刘亮程能穷尽乡村散文的妙处吗?那是扯淡。只能说是我们的意识跟不上,我们思想和良知像猪一样被圈养着,视野狭隘,心灵枯涸,我们缺乏超越的力量,只能亦步亦趋,学人家的皮毛。

  毫无疑问,中国当代乡村散文最棒的不是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而是韩少功的《山南水北》。所以,超越是无时不在的,问题在于我们选择做模仿者还是做创造者。如果选择做模仿者,也许我们轻易可以发表大量的“优秀”散文,获得不算稀疏的掌声;如果选择做创造者,则要为创造做着艰辛的准备和寂寞的努力。像韩少功,他一年中有大半年是住在汨罗乡下,他住在乡下时就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你想,韩少功如果一年四季住在城里,坐着小车,开着空调,靠儿时的记忆写写大地、母亲,会有《山南水北》的卓越创造吗?刘亮程最好的乡村散文全是他当农民时写的,那时他只能认不到三千个汉字;现在住到城里了,做编辑,认得字多多了,散文的品质却下降不少,为什么?因为他不在现场了。这就是区别——散文的现场感是生活,新闻的现场感却是路过。

  其实散文流行写乡村不过是拾诗歌的牙慧。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诗坛在朦胧诗大潮降温之后,突然兴起一股写乡村诗的热潮,连一些压根儿本是在城里长大的年轻诗人也摇头晃脑地念着自己写的“农具”“粮食”“麦垛”。不过风行一阵,也没看见几首让人铭心刻骨的乡土诗,大家写着写着索然无味,又转向现代诗,直至梨花体、下半身、垃圾派纷纷出笼。

  文体意识是使散文充满活力的重要因素。文体的自觉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有人问,每个人写作都要去追新猎奇,怎么做得到呢?这里有一个误区。文体自觉不是追新猎奇,而是拥有对审美理想与审美情趣独到理解的作者,通过文字和语言实践在文章中呈示出来。文体首先是一种实践。写同一个故事、同一个人物、同一个场景,一百人保证有一百样写法,写法的不同乃缘于各人的理解不一样,表现方式也就不一样。这种理解既包括作者对所写对象的理解,还包括他对文字本身的理解,更包括他对人生、世界和命运的理解。

  为什么写同样的事物,有的人写得浏亮婉转,有的人写得蹇滞干涩,除了文字水准的高低外,最关键的因素还是理解力,是气度和格局。格局大的人,叱咤风云,挥洒自如,即便给他弹丸之地他也游刃有余;格局小的人,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即便给他海阔天空他也无所适从。

  在所有文学门类中,散文的自我意识也应该是最强的。我们可以发现,很多散文干脆就以第一人称来说话。“我”是散文中最重要的东西;但不是说以“我”开头的散文,其自我意识就有多强。一些篇什从头到尾都是“我”,我来我去,自说自话,足以撑起文章风骨的主体却缺席了。于是,我们看到一篇文章就像一个软体动物一样慢慢蠕动着,站不直,挺不起,走不动,更不要说飞扬了。

  对散文的败坏主要有两样东西。一种是主流写作对散文写作者的支配与控制。任何人都有功名心,写文章的人当然不例外。但许多散文写作者贪小名、嗜小利,他们走的捷径便是尽快进入主流写作圈,他们冒着宁愿失去自我的代价。这种人的创造力基本转化为模仿力,唯主流的马首是瞻,生怕失去主流文化的认同,是一种奴性写作的体现。另一种则是个人主义对散文写作者的浸染和占领,散文写作者以小我为世界的全部,以一己的情绪起伏为整首命运交响曲,他们愤世嫉俗,躲进书斋或闺房,时不时排泄出自己的不良情绪,好比一位离不开卫生间的慢性肠胃病人。

  这两种散文,由于自我意识淡薄,要不假大空,套话连编;要不虚浮乏力,无病呻吟。徒有其形而无神,无神则形亦不能聚敛,不能茁壮,不能挺拔。杨献平先生在他的《大地原声与现场精神》一文中说:

  “原生态散文和现场写作,不是应时应景的,与主流的官方写作有着霄壤之别,它的立场是民间的,独立于大众话语和主流意识之外的。它也不是一种简单的写作方式,而是向着传统的自觉回归,当然,也是一种正在探索和实践中的较新型散文写作。”

  我认为深中肯綮,直击目前散文创作的诸多流弊。原生态写作,应当是当代新散文探索的基本准则,是一个底线,是对广大散文爱好者和写作者的起码要求。至于这里面身怀绝技又胸有大志的精英作家,完全可以朝着更高的目标——直指本原和尖端叙述进军。

  文学对于从事它这一行业的人十分苛求,既要怀着信仰,又要有一定的游戏精神。只有信仰没有游戏精神,弄得肉身滞重,思维僵化,视野狭隘,缪斯女神并不喜欢这样的人;如果只有游戏精神而缺乏信仰,心绪飘荡,灵府虚浮,东寻西摘,纵有天才亦终不能成正果,女神更鄙夷之。我觉得,散文原生态追求的是一种定力,一种坚守,一种对自我的认知;舍此去谈创造,谈发扬光大,谈什么什么文学奖,都好比刻舟探剑、缘木抓鱼。

  我们期待当代散文创作能贡献出大师级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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