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景读书笔记
前几天,心情非常急切地想去鲁院学习。打通了鲁院的电话,答不再招收普及班。高级研修班每个省只能由作协推荐一个人,一个叫井瑞的老师给我寄来了04-06年三年的普及班教材。第一次觉得文学评论那么中肯,切实。监考期间看了教材中评价的中篇小说《马嘶岭血-案》,感觉故事一般,但作者很老道,不紧不慢。尤其是其中的景观描写,我一直很困惑,什么时候该写景,这可以说是一部很好的教材。
作家把故事安置在一处荒山野岭中,很多地方都调用了自然景物来烘托气氛。小说开头不久,出现了第一段风景描写:“巨大的河谷吞噬着天空,马嘶河和雾渡河在这儿汇合,流淌着的河水在秋天通体泛红,好像一头巨蟒吐出的信子”——上来就是一个不祥的暗示。接下来,故事曲曲折折地往前走,马嘶岭上的植物和天气也配合着不断变化。“我”给小杜们唱了山歌、又吃了小杜的巧克力糖以后,“几天里,山岭却是极安静和明朗的。白云们在天空如影随形,有时候,一阵小凤吹过,会带来一种强烈的野果成熟的气味”;挑夫们和勘探队的“蜜月期”很快结束,讨厌的王博士指挥挑夫们加固营地,却不让他们进勘探队的帐篷,又搬出一架观察仪四处张望,“远处的森林浓如烟霞,依山势的爬高而呈现出陡峭的层次,树干白得耀眼,山壁黄得瘆人,天空云彩斑驳”——怎么看怎么别扭;矛盾终于明朗化,九财叔知道了祝队长们讨厌他,马嘶岭的风“凌厉凶猛了,落叶像波浪一样翻滚在山坡上,整个山岭笼罩在死灰色的烟幕中…… 大雨呼呼地来了,……狂乱的水流在巨石间粗野地激荡着,把河岸推向角落,山与山之间的联系湮没在一片啸声中,远远地制造着深沉的恐怖”;“我”仍抱着一线希望:矛盾会过去,“他们会把这一切忘了”,于是,“天亮了,雨住了,几只猕猴在树上发出了呼唤太阳的安静唳叫。……整整一天都平安无事,阳光亮得人晕晕醉醉的,风也温暖柔和起来”;但事情无可挽回,九财叔陷入绝境,起了杀心,“晚上的风很大,依然是北风,河谷的冬汛好像在做最后的挣扎,在宽阔无边的河床上扑腾着,整个山岭到处是它们的腥味”;终于到了最后一天,“雾气很大,我们出去四面都没有路,到处烟雾腾腾,像着了山火一般”:就在这乖戾的雾景的熏陶下,九财叔挥起了开山斧……
当小杜对“我”讲解马嘶河谷中冰川运动的痕迹的时候:
“她轻描淡写地给我说着这些,我却觉得她的话撼人心魄。在那个晴朗无风的傍晚,无数玄燕和蝙蝠滑翔的河谷上空,我听到了冰川轰隆隆运动的声响,而当时的山谷是寂静的,旷古的寂静,这女娃子的话让我仿佛眼际滚过了那个壮观的七八十万年前的场景。”
九财叔们杀完了人、逃下马嘶岭的时候,又一次出现了这样作对式的风景描写,也是在“我”眼见的景致中夹进“我”的感受,而且也再次用上了“壮观”这个词:
“西坠的夕阳突然间挂在万山空岭的天边,苍山滚滚,晚霞滔滔,好像在洗浴那一轮夕阳!我回过头,马嘶岭上,那几个或蜷或卧的人,都在夕阳里透明无比,像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红水晶,静静地搁在那儿,神奇瑰丽得让人不敢相信!我被这壮观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偏得更厉害了。如此残忍、野蛮的凶杀场面,居然被渲染得好似一幅油画,刚才还吓得浑身哆嗦、瘫坐在地,胸口更被小谭刺了一刀的“我”,怎么会一下子生出这样超然的“审美”心情?倘说小说写到这里,应该是推你更深地沉入对马嘶岭悲哀境况的体味,这一段“红水晶”的描写,却差不多是将你一下子吊上了半空。可作家并不在意这些疑问,在小说结尾,他再次写到了“红水晶”:
“天完全变成了红色。我又想起那个让我惊讶的傍晚,……那些红水晶一样的透明无声的死者。我的意识突然觉得,结局只能是这样的,他们最后只能在那儿——在那个时刻,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永远地躺在那里。”
“结局只能是这样”,这似乎是作家对整个故事的总结,阴郁而透彻,可是,“红水晶”的比喻却在旁边捣乱,不但与阴郁的语调明显冲突,而且涂改了整个总结的涵义:“只能”云云,是说那些人只能死呢,还是说只能如此地死——像一块透明的红水晶?或者,更复杂地说,是同时包含这两种涵义?可是,综观整篇作品,并没有多少描写是指向后一种涵义的,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如此大动作地挥舞这块“红水晶”?
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情,小说里的任何一段风景描写,都对应着一双特定的眼睛,和这眼睛背后的一副特定的头脑。当陈应松将绝大部分风景描写都编入故事主线,充当情节发展的忠实助手的时候,这些风景对应的眼睛,显然都属于故事的讲述人。同样,当读到“旷古的寂静”、“形状各异的红水晶”这样明显蹦出了故事主线的风景描写的时候,你也就可以断定,在那个意在揭示社会冲突的讲述人之外,还有别的眼睛和头脑。在大多数时候,这些眼睛都顺从地闭着,听任“我”以土气的口吻唠唠叨叨,但也有几次,它们突然张开了,并且不由分说,驱迫“我”详尽地说出它们的所见。这所见与“我”的其他叙说是那么不同,认真的读者一定深为惊愕:究竟是谁在回忆?
不用说,这些不同的眼睛都是来自作家,它们的那种作对式的呈现,正暴露了陈应松创作时的心绪的芜杂。他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写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品、揭示某种社会的真实。当马嘶岭上的.悲惨世界在他心中和电脑屏幕上逐渐成形的时候,他的另一些并不与之配合的感受和印象,也同时被牵动了。如果可以用其中的若干,来营造某种“超越”马嘶岭的象征符号,给小说的细密的白描式叙述,填上几抹抽象的油彩,岂不是更好吗?1980年代风靡中国的那一股鄙薄现实主义、崇尚“现代主义”式的象征意味、以晦涩、怪诞为新意的创作风气,早已经沁入了几代作家的心脾,即便是关注现实、擅长写实的作家,内心也常有营造抽象情境的冲动。或许,那一双从鲜血淋漓中看到“红水晶”的奇异的眼睛,那由此铺开的相当突兀——有些也颇能动人——的油画式的风景,正是由此而来?
小说中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小杜佩戴了一对红发卡。虽然以“我”的标准看,“小杜长得不漂亮,但不知怎么,夹上那两个红发卡在右前额的头发上后,就显得好洋气”。在马嘶岭的九人世界里,小杜是唯一的女性,她额上的红发卡,自然成了女性之美的一个聚集点。不仅如此,这红发卡还以它“穿了洞的小树叶一样”的精致的样式,将女性之美和金钱联系起来,它引来的目光里,就不止有对女性的欲望,更有对财富的欲望。九财叔试图捞回被祝队长罚扣的二十元工钱时,第一个下手偷的就是这红发卡;“我”熬不住要想家、想妻子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也正是“去县城给水香买一对那样的红发卡”,而且也要“夹在水香右额的头发上”。
可以说,这是一节无声的文学课,给我指明了景物写作该怎么和故事发展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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